他双颊深陷，眼窝乌青，嘴唇因干渴而裂开数道血口，昔日称帝时的狂妄气焰，早已被连番惨败和众叛亲离消磨殆尽，只剩下深入骨髓的惊惶与不甘。
半个月前，裹挟着衰败的凉意，吹过死寂的寿春皇宫。
“唉唉唉，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这座曾经的仲家帝都，如今只剩下一副被掏空了的华丽骨架。昔日流光溢彩的琉璃瓦，蒙上了厚重的灰霾，缝隙里挣扎着几簇枯萎的野草，在风中瑟瑟发抖。
“看来你还是个大诗人呢，这话有意思。”
朱红色的宫墙大片大片地剥落，露出底下灰败的夯土，像一道道流脓的伤口，无声诉说着帝国的崩塌。
殿宇的回廊下，曾经悬挂的锦绣宫灯早已不知去向，只留下空荡荡的铜钩，在穿堂风中发出细微而单调的呜咽。
金箔镶嵌的窗棂失去了光泽，蒙尘的玉石地砖缝隙里，顽强地钻出点点青苔，更添几分荒芜。
巨大的梁柱上，精雕细琢的蟠龙纹饰被厚厚的蛛网覆盖，如同被囚禁在灰白色牢笼中的困兽，徒劳地张牙舞爪。
空旷得令人心悸的正殿内，唯有袁术一人，像一滩烂泥般裹在那件早已看不出本色的九龙黄袍里，蜷缩在冰冷坚硬的龙椅上。
“咳咳咳咳咳。”
那龙椅由整块巨大的阴沉木雕琢而成，曾象征着至高无上的权威，此刻却散发着令人齿冷的寒气，无情地汲取着他本就所剩无几的体温。
他双颊深陷得如同骷髅，颧骨高高凸起，布满污垢的脸上，眼窝处是两团浓得化不开的乌青，仿佛凝聚了所有的不甘与恐惧。
“来人，来人啊！”
干裂的嘴唇布满道道渗血的裂口，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起撕裂般的痛楚。昔日称帝时睥睨天下的狂妄气焰。
在接连不断的惨败和所有亲信、臣属如鸟兽散般的背叛与逃离中，被碾得粉碎，只剩下这具被掏空了灵魂的躯壳和无边无际的惊惶与蚀骨的不甘，在空旷的殿宇里回荡。
“玉玺……朕的传国玉玺呢？！”
他猛地从半昏沉的蜷缩中惊醒，浑浊无神的眼珠骤然爆发出一种病态的、近乎疯狂的光芒。
他枯瘦如爪的手指痉挛般地在空气中胡乱抓挠，仿佛要抓住那虚无缥缈的皇权象征。
嘶哑的吼叫声如同生锈的破锣在空旷的殿宇里摩擦，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凄厉：
“张勋！李丰！狗奴才！快！快给朕去找！那是朕的天命所归！是朕的江山社稷！没了它……没了它朕还算什么真龙天子！”
他的声音在巨大的空间里碰撞、回荡、衰减，最终只剩下他自己粗重如破风箱般的喘息。
昔日环绕御座、山呼万岁的文武臣工、低眉顺眼的宫娥太监，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或仓皇逃命，或早已改换了门庭投了新主。
极致的空旷和死寂，如同冰冷粘稠的潮水，无声无息地漫上来，一点点淹没他的脚踝、膝盖、胸膛，挤压着他的肺腑，吞噬着他仅存的最后一丝理智，将他拖向绝望的深渊。
就在这时，殿外那扇沉重破败、吱呀作响的宫门缝隙处，传来一阵细微得几乎难以察觉的脚步声。
“咚咚咚。”
那脚步极其谨慎，带着一种刻意的轻浮和犹豫，踩在布满灰尘和落叶的殿前石阶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在这死寂的环境中却如同擂鼓般清晰。
一个身影贴着门扉的阴影挪了进来，他身着最低等宦官那种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藏青色旧袍，身形佝偻，面色是一种不见天日的惨白，布满细密的皱纹。
这是一个中年内侍，低垂着头颅，阴影几乎完全遮住了他的眉眼，只露出一个紧绷的下颌。
“陛，陛下。”
他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粗陋不堪的陶碗，碗壁粗糙，釉色斑驳，甚至边缘还有一处豁口。
他趋步挪到丹陛下，姿态卑微地深深跪伏下去，额头紧贴着冰冷肮脏的地砖，刻意放低的、带着明显颤抖的声音响起，充满了表演般的惶恐：
“陛……陛下……您要的蜜水……奴才……奴才费尽千辛万苦，寻遍了各宫各院，好不容易……才寻来了些许……请……请陛下润喉……”
他那紧贴地面的眼角，却在衣袖袍服的遮蔽下，飞快地、难以察觉地闪过一丝冰冷的算计和诡谲的光芒，如同毒蛇在草丛中亮出獠牙的瞬间。
袁术如同溺水濒死之人骤然看到了漂过的浮木，浑浊的眼睛死死盯住那只粗陶碗，迸发出贪婪而急切的光芒。
他喉咙里嗬嗬作响，涎水不受控制地从裂开的嘴角溢出，嘶哑地喊道：
“蜜水？快！快呈上来！朕渴死了！渴死了！”
他枯瘦的身体猛地从冰冷的龙椅中探出，试图站起来抢夺，但长期的饥饿、惊恐和疾病早已榨干了他最后一丝力气，双腿如同面条般软绵无力。
身体一个趔趄，重重地跌坐回去，只余下那只枯槁的手在空中急切地、神经质地招摇着，五指箕张，如同鹰爪。
那伏地的宦官喉结不易察觉地滚动了一下，依旧保持着卑微的姿态，口中诺诺应着
“是，是，陛下……”，
膝行向前挪动。他用那双同样枯瘦、指节粗大的手，将那粗陶碗高高举过头顶，稳稳地递向御座的方向。
袁术几乎是扑抢过去，一把将那陶碗夺在手中，他甚至来不及看一眼碗中之物，更无暇分辨那是否是他记忆中琼浆玉液般的甘甜蜜水。
强烈的渴求如同烈火焚烧着他的五脏六腑，他迫不及待地将碗口凑到干裂流血的唇边，仰起脖颈，“咕咚咕咚”地猛灌起来！然而，预想中那滑润甘甜、能瞬间滋润他枯涸喉咙的琼浆并未出现。
入口的，竟是一股极其粗糙、带着浓重土腥味的沙砾感，混杂着一种廉价糖浆特有的、甜腻得发齁又带着焦糊气的古怪滋味！
这感觉如此猛烈而突兀，如同吞下了一把裹着劣质糖霜的泥土，瞬间粗暴地堵塞了他的口腔和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