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玲绮浑身剧烈一震，仿佛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
她猛地抬起头，那双燃烧着戾气与痛苦的杏眼，难以置信地撞向贾诩那双深邃、冰冷、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眸。
她听懂了！
这老狐狸！
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讲了半天岑彭、石头、河水……
句句诛心，字字带刺，原来是在说她！
是在点醒她那被困在下邳孤城、如同困兽犹斗、注定败亡的父亲吕布！
他是在用一种近乎残忍的、冰冷刺骨的方式，撕开她不愿意面对的真相，试图开导她放下那不切实际的幻想和玉石俱焚的执念！
“好啊，好啊！”
她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几次张开，想要厉声反驳，想要怒斥这老贼的刻薄无情，诅咒他不得好死！
然而，喉咙却像是被一只冰冷的大手死死扼住，所有的愤怒和嘶吼都被堵了回去，只剩下无声的窒息。
贾诩的话语，此时化作了有形无质的冰冷锉刀，一下，又一下，缓慢而坚定地锉磨着她心中那点仅存的、与父亲生死相依的幻想堡垒，锉掉那些名为“父女同心、同生共死”的尖锐棱角。
是啊……父亲……勇猛无敌、冠绝天下的飞将吕布，不正如贾诩手中那块投湖石子吗？
如今…就要被这名为天下大势的河水吞没了吗？那自己呢？自己该何去何从？
长时间的沉默。
只有育水奔流的哗哗声。
良久，吕玲绮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和不易察觉的脆弱，低声反问，
“贾先生…你说得如此通透…难道你年轻之时，就从未…从未有过想要拼命去守护，甚至不惜与之同沉的人或事吗？”
这个问题问得极其突兀，甚至有些失礼。陈到微微皱眉，看向贾诩。
贾诩闻言，先是微微一怔，随即，竟仰天大笑起来：
“哈哈哈……！”
笑声在黄昏的河畔回荡，带着几分苍凉，几分嘲讽，更有几分看透世情的漠然。
笑毕，他摇了摇头，脸上那惯有的冷漠面具似乎松动了一瞬，露出底下深藏的、早已冰封的某些东西，但旋即又恢复了原状。
他并没有直接回答吕玲绮的问题，只是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目光重新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个倔强、冲动却又在痛苦中挣扎成长的少女。
那目光中有审视，有一丝极淡的几乎不存在的追忆，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感慨。
最后，他轻轻吁出一口气，仿佛将某种沉重的过往也随之吐出，嘴角重新泛起那丝惯有的、略带讥诮的弧度，语重心长地叹道，
“陈守仁那小子…倒是好运气，路边随手一捡，竟捡到了块未经雕琢便已光华隐隐的璞玉啊。”
此言一出，吕玲绮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这“璞玉”指的是自己，而且话中深意…似乎将自己与那可恶的陈洛绑在了一处？
她脸颊没来由地一热，方才那点悲春伤秋的情绪瞬间被一股羞恼取代，忍不住狠狠瞪了贾诩一眼，啐道，
“老狐狸！胡说八道什么！”
说罢，转身就走，跳上马背，一抖缰绳，跑到远处独自生闷气去了。
然而，那颗因父亲命运而焦灼恐慌的心，在经过贾诩这番冰冷如刀却又暗藏玄机的“开导”后，竟奇迹般地稍稍安定了些许。
虽然前路依旧迷茫，但“当下”二字，却如同一点微光，在她心中悄然亮起。
贾诩看着吕玲绮远去的背影，摇了摇头，嘴角那丝笑意却未曾散去，低声自语，这次带上了几分真实的感慨，
“年轻真好啊…还有心思想着同沉。老夫…早就只剩下一身沉不下去的枯骨，随波逐流喽。”
他转身，慢悠悠地踱回营地，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透着一种与世疏离的孤寂与通透。
建安三年的寒冬，似乎将所有的冷意都凝聚在了下邳城的白门楼前。
残破的城楼上，“吕”字大旗已被粗暴扯下，换上了森然的“曹”字旌旗，在呼啸的北风中猎猎作响，如同招魂的幡。
风势凛冽，刮过断裂的雉堞和烧焦的梁木，发出呜咽般的嘶鸣。
楼下，黑压压的曹军甲士肃立如林，盔缨在风中狂乱地抖动，戈戟的寒光映照着遍地狼藉和尚未干涸的暗红血渍。
碎裂的盾牌、折断的矛杆、散落的箭簇，以及冻结在泥泞中的战马尸骸，无声地诉说着不久前那场惨烈的攻城鏖战。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硝烟、刺鼻的血腥以及一种令人窒息的、铁锈般的肃杀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嗯……”
曹操端坐于临时设下的主位之上，身披厚重的玄色大氅，内里是冰冷的玄铁甲胄。
他面色沉静如水，目光深邃如渊，不怒自威的气场笼罩着整个场地，连呼啸的寒风似乎都在他面前削弱了几分。
其左下首，刘备垂首端坐，眼帘低垂，仿佛要将眼前的一切隔绝在外。
他那双因常年漂泊而显得粗糙的手，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捻动着搁在膝上的那双破旧草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唉……”
这双鞋承载过他多少颠沛流离的足迹？此刻捻动，仿佛在掂量着命运的千钧重负。
他面色沉凝，如同结了冰的湖面，唯有紧抿的唇线，泄露着一丝内心的沉重与挣扎。
“诸位，不用那么严肃。”
关羽、张飞按剑立于其后，如同两尊沉默的守护神。
关羽丹凤眼微眯，狭长的缝隙中透出锐利如刀锋的寒光，不动声色地扫视着全场，仿佛任何一丝异动都逃不过他的洞察。
张飞环眼圆睁，虬髯戟张，胸膛起伏间带着压抑的怒火，粗壮的手指紧紧扣住剑柄，似乎随时准备暴起。
“吕奉先啊吕奉先，没想到以如今之模样见我。”
陈洛则按槊立于刘备身侧稍后，玄鳞甲在冬日惨淡而冰冷的阳光下泛着坚硬沉重的冷硬光泽。
他身形挺拔如松，目光低垂，凝视着面前寸许之地，仿佛眼前这场决定人生死的裁决，这场权力交接的盛宴，皆与他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