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玲绮接过那支精巧脆甜的兔子，竟有些不知所措。
“给我的？”
那糖画晶莹剔透，兔子造型憨态可掬，在阳光下闪烁着诱人的琥珀色光泽，漂亮得如同工艺品。
“真的给我的？”
“哈哈，当然了，难不成是给我的啊。”
她拿在手里，一时竟舍不得下口，左看看，右看看，指尖轻轻碰触那光滑冰凉的糖面，眼中流露出一种近乎天真的珍视。
一路走，一路看，一路买。
火红的山楂裹着晶亮的冰糖外壳，串成串的糖葫芦；埋在滚烫炉灰里煨烤得外皮焦黑、内里金黄软糯、散发出独特炭香的烤芋头；悬挂在肉铺前、油光发亮、纹理分明、散发着浓厚香料气息的肉脯……
“我要这个。”
“我要那个。”
陈洛似乎打定了主意，要让这位在杀伐中成长的少女，尝遍这市井街头最寻常却也最抚慰人心的点滴滋味。
“大小姐，你悠着点。”
她手里很快就拿满了各种吃食，腮帮子时不时被塞得鼓鼓囊囊，像只贪嘴的小兽。
虽然依旧抿着唇，不怎么主动说话，但那总是竖起的、尖锐冰冷的无形尖刺，似乎在这嘈杂温暖的烟火气中，不知不觉地软化了许多。
偶尔看到一个巧手妇人当场捏出一个栩栩如生的面人，或是听到耍猴人敲响铜锣引得猴子翻筋斗，她那双清澈的眸子里。
会飞快地掠过一丝属于她这个年纪少女应有的、纯粹的好奇与雀跃光芒，只是那光芒稍纵即逝，快得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
“哎呀，比我打仗还累。”
最后，陈洛带着她拐入一条临河的、稍微僻静些的街道，走进一家临水而建的二层茶楼。
茶楼青砖黛瓦，飞檐翘角，显得颇为古朴清雅。步入其中，楼下的喧嚣顿时被隔绝了大半，只余下低低的交谈声和茶具碰撞的清脆声响。
“坐这边来。”
陈洛要了二楼临窗的雅座。
推开雕花木窗，窗外便是潺潺流淌、水波粼粼的汝水，几艘乌篷小船正慢悠悠地顺流而下，船尾拖出长长的涟漪。
伙计恭敬地送上两盏碧绿茶汤，几碟精致的茶点——小巧的酥皮点心、腌渍的酸甜梅子、喷香的炒瓜子，便悄然退下。
“嗯……”
吕玲绮的目光从窗外流淌的河水、飘荡的小舟上收回，又低头看看堆在自己面前小几上那堆花花绿绿、尚未吃完的各色零嘴，再抬头望向对面安然端坐、正垂眸轻啜清茶的陈洛。
他那平静淡然的态度，与这一桌零嘴所代表的、近乎幼稚的“玩乐”，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那个……”
长久以来的疑问和今日累积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感受终于冲破了沉默的堤坝。
她忍不住开口，声音比平时低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和探寻，
“你…你今天到底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桌上的零嘴，语气中带着些许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别扭，
“就为了……吃这些东西？逛这些……乱七八糟的集市？”
陈洛放下手中青瓷茶盏，发出一声轻微的磕碰声。
他没有立刻回答，目光投向窗外那静静流淌、仿佛亘古不变的河水。
良久，才转回头，深邃的目光如同平静的潭水，清晰地映出对面少女带着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不安的面容，声音沉稳而清晰，
“带你来，是让你亲眼看看，一场场惨烈的战乱之后，百姓们真正渴望的是什么。”
他的话语清晰而有力地传入吕玲绮耳中，
“不是那些高高在上的称王称霸，不是无休无止的征伐与杀戮带来的所谓功勋。”
他的目光扫过窗外的水波，仿佛透过喧嚣看到了这片土地更深沉的诉求，
“他们想要的，卑微却真实——
只是一碗能安稳吃下的热饭，一片可以安心支起摊子、吆喝买卖、换取活命钱的集市，一段没有兵戈扰攘、不必担心明日在何方、枕边是否能安睡的太平时光。”
他顿了一顿，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凝重，
“而这安定的景象，这平凡却珍贵的渴望，是你父亲那样的人，”
他直视着吕玲绮骤然变化的脸色，话语如同冰冷的凿子，不再有半分迂回，
“永远给不了的。”
“你……你说谁？！”
吕玲绮脸上的轻松瞬间冻结、碎裂，消失得无影无踪。
原本因新奇体验而带上些许温度的杏眼，刹那间再次变得凌厉如刀锋，瞳孔骤然收缩。
“吕布，吕奉先。”
陈洛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重锤敲击在寂静的雅座里，直接点破了那个讳莫如深的名字。
他迎着她陡然变得充满怒火和惊痛的眼神，话语清晰而残酷，不再包裹任何缓冲的丝绒，
“其勇，冠绝天下，世所公认。然其为人，”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分量，
“反复无常，唯利是图，视黎民如尘土草芥！先杀丁原，后诛董卓，投刘备而夺徐州，联袁术而背盟约……
他所到之处，唯有兵燹与破坏，何曾带来过一丝一毫如窗外这般的安宁？”
“你住口！”
吕玲绮猛地站起，脸色煞白，双手紧握成拳，身体微微颤抖，
“我不许你这么说我父亲！”
“这不是诋毁，这是事实。”
陈洛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你心里清楚。否则，你为何要逃婚？因为你深知，在他眼中，女儿也不过是可以用来交换利益的筹码。
他心中，可有半分骨肉亲情？可有半分对这天下苍生的怜悯？”
吕玲绮嘴唇颤抖着，想反驳，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陈洛的话，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刺破了她内心深处一直不愿承认的真相。
父亲的模样在脑中闪过，是勇猛无敌的战神，也是冷漠寡恩的统帅，对她……
或许有那么一丝父亲的温情，但在那霸业与利益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她猛地背过身去，肩膀微微抽动，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