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室重归死寂。
那扇厚重的木门缓缓合拢，隔绝了内外，也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
最后一缕外界的微光消失，室内又只剩下雁鱼灯摇曳的昏黄光晕和那令人窒息的沉郁气息。
“你们认为如何？”
良久，无声无息，侧门处传来几乎微不可闻的轻响，如同落叶坠地。两道身影，如同融入阴影的幽灵，悄然而入——是郭嘉与荀彧。
曹操依旧斜靠在软榻上，姿势甚至未曾改变分毫。
他深邃的目光依旧定定地望着陈洛方才离去的方向，望向那扇紧闭的、沉重的木门，仿佛还能清晰地看到那个年轻、挺拔、背负着血痕却如松如岳的背影烙印在空气里。
“唉……”
他忽然长长地、深深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悠长而沉重，仿佛抽空了胸腔里所有的气息，充满了无尽翻腾的惋惜。
如同痛失珍宝，以及一丝难以言喻、沉重如山的凝重感。
“奉孝，文若……”
曹操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罕见的疲惫，如同经历了一场耗尽心神的大战，甚至还有一丝讳莫如深的忌惮，如同在谈论某种不可控的天灾，
“此子…心志之坚，如山如岳，不可动摇；眼光之毒，洞察秋毫，直指要害；应对之敏，临机决断，迅如雷霆…皆乃世所罕见。
孤观当世英杰，能集此三者于一身者，屈指可数。”
他顿了顿，那叹息中的惋惜陡然转为一种冰冷的锋锐，眼中射出鹰视狼顾般的锐利寒光，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旌旗猎猎，卷动着淮泗大地深秋的萧瑟。建安二年的十月，天地间仿佛被一层枯黄的薄纱笼罩。
“大哥，咱们说让就让，岂不是让人……”
道旁，衰草连天，枯叶蜷曲，在日渐凛冽的秋风里瑟瑟发抖，发出窸窣的悲鸣，如同这片饱经战火蹂躏土地的低声呜咽。
官道之上，一支庞大的队伍正蜿蜒向南，沉重的车轮碾过干硬的土地，发出连绵不绝、令人心头发闷的辚辚声响，扬起经久不散的黄尘，仿佛一条疲惫的黄龙在缓缓蠕动。
“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这便是刘备集团的主力。
遵照与曹操那心思莫测的密约，他们正撤离经营数载、视为根基的小沛，宛如壮士断腕，一路跋涉，向着汝南郡迁徙，以期与早已抵达彼处的陈登所部及张绣的西凉铁骑会师。
“可惜了，小沛……”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混杂着背井离乡的沉重、前途未卜的忧虑，以及面对庞大兵力集结时那一丝不易察觉的野望。
中军之中，刘备端坐马背。
他身披半旧的明光铠，外罩一件洗得发白的青色战袍，腰间悬着双股剑。那张向来温和仁厚的面容，此刻却笼罩着一层难以化开的凝重。
“幸亏陈元龙提前在汝南开辟，不然此去……”
他目光缓缓扫过前后绵延不绝、铠甲兵刃在晦暗天光下反射着冷硬光芒的队伍，神色复杂难言。
这支队伍，前所未有的雄壮。左前方，关羽赤面长髯，凤目微阖，青龙偃月刀冰冷的刀锋斜指地面，神威凛凛，仅是矗立在那里的身影，便自带一股震慑敌胆的无形壁垒。
右翼，张飞豹头环眼，燕颌虎须，黝黑的脸上是压抑不住的兴奋，丈八蛇矛扛在肩头，粗豪的笑骂声时不时震动周遭的空气，他麾下精悍的步卒沉默如山。
“哈哈，管他！”
更有陈到统领身着染成不易辨识尘土的灰白色皮甲，背负劲弩，腰挎环首刀，个个眼神锐利如鹰隼，步伐整齐划一，沉默中透着百战精锐的杀伐之气。
队伍后方，是新归附的张绣所部西凉铁骑，虽是依附，却自成体系，人马皆披挂着带有浓厚凉州风格的厚重札甲，精铁打造的环首刀与沉重狼牙棒悬挂鞍侧，透着边地特有的粗犷与剽悍。
“张将军不是在我们这嘛，总体来看还是盈大于亏的。”
陈登带来的广陵粮秣辎重车队更是庞大，一辆辆覆盖着厚厚油布的大车吱呀作响，由健壮的民夫和辅兵推动牵引，一眼望不到尽头，这充沛的后勤保障，是军队立足的基石。
军容鼎盛，甲仗精良，粮秣充足，兵力远超以往任何时期。这本该是意气风发、直捣黄龙的气势。
然而，刘备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越过眼前浩荡的军阵，投向遥远的北方——小沛的方向。
“那也是。”
那里曾是他在徐州破碎山河中艰难开辟的立足之地，一砖一瓦凝聚着心血，是进图中原的门户。
如今拱手让出，如同自断一臂，前途是更深不可测的迷雾。
一丝难以言喻的苦涩与茫然掠过心头，随即又被更深的坚毅压下。乱世浮沉，身不由己，唯有向前。
“大哥，莫要叹气！瞧瞧这阵势！”
一声炸雷般的呼喊打破了行军沉闷的节奏，张飞策马凑近，环眼放光，黝黑的脸庞因兴奋显得油亮，
“等咱们到了汝南，安顿下来，嘿！看谁还敢小觑了咱兄弟！非得挺直了腰杆，堂堂正正做人不可！”
关羽丹凤眼微睁，抚过胸前飘洒的长髯，声调低沉而带着金石之音，瞬间给张飞的兴奋泼了一盆冷水：
“三弟，休要孟浪。曹操此人何等奸诈，平白让出汝南重地？
其中必有诡谲。前番袁公路僭越称帝，冒天下之大不韪，覆灭只在旦夕之间。我等此番南移，名为会师，实则为先锋讨逆之师。
恶战，只怕转瞬即至。”
“怕他个鸟！”
张飞哇哇大叫，声震四野，引得周围士卒侧目。
他手中丈八蛇矛猛地向空中虚劈，带起一道凌厉的破空声，
“正好！拿袁术那反贼的狗头，祭俺老张这杆蛇矛！大哥，二哥，你们就瞧好吧！”
兄弟三人正言语间，前方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踏碎了秋风里的肃杀。一名前军斥候，满面烟尘，策马如飞，直冲中军而来，在刘备马前猛地勒住缰绳，战马人立而起，发出凄厉的长嘶。
“报——！！！”
斥候气喘如牛，声音带着一丝惊异，
“主公！前方十里之外，发现小股曹军斥候，约莫二三十骑！正在…正在疯狂追逐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