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御道的尽头，一名风尘仆仆、甲胄沾满灰土的信使，如同被抽去了筋骨般深深伏在地上，额头死死抵着冰凉的金砖。
他甚至不敢抬起眼皮去看那高高在上的身影，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着濒死般的恐惧，生怕自己一丝一毫的动静，都会成为点燃那即将爆炸的怒火的火星。
“好……好一个刘玄德！好一个仁义君子！”
曹操的声音陡然响起，并不甚高，却如同极北冰原深处千年冻土的突然崩裂。
带着一种刺穿骨髓的寒意和金属刮擦般的尖锐，瞬间将殿内所有压抑的窃窃私语碾得粉碎！
“当时就不该把他放走！”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精准地刺入群臣的耳膜。他缓缓站起身，那绛紫的身影仿佛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威压。
他猛地将那卷军报狠狠摔在光可鉴人的紫檀御案之上，“啪”的一声脆响，如同惊雷炸裂！
竹简散开，几片简牍甚至弹跳起来，滚落案角。
这突兀的巨响惊得靠近御案的几名文官浑身剧烈一颤，几乎要瘫软下去，慌忙低下头，恨不得将脑袋缩进衣领里。
“张绣！”
曹操戟指殿外，手臂如铁铸般笔直，所指的方向正是宛城！他眼中熊熊燃烧的怒火，仿佛化作了实质的烈焰，几乎要将视线所及的一切焚烧殆尽。
“弑吾长子！杀吾爱将！此等不共戴天之仇敌！天下人皆曰可杀！”
他声音嘶哑，每一个音节都裹挟着滔天的恨意，
“刘玄德！他竟敢！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纳此逆贼，收其部众，据其城池！他想做什么？嗯？！”
他鹰隼般锐利森寒的目光，如同两道无形的冰锥，缓缓扫过殿下噤若寒蝉的群臣。
每一个被扫视到的人，都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头皮发麻，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曹操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九霄惊雷猝然在头顶炸响：
“纳叛臣，蓄异志！结连逆党，窥伺神器！此乃公然藐视朝廷，挑衅天子权威！其心可诛！其罪当灭九族！”
声声咆哮，如同实质的冲击波在殿内激荡，震得巨大的殿梁似乎都在嗡嗡作响，灰尘簌簌落下。
无人敢在这滔天怒火之下抬头，更无人敢在这时发出一丝声音去触碰那恐怖的锋芒。
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中，谋士郭嘉郭奉孝，轻轻地咳嗽了一声，打破了这令人心脏停跳的沉默。
他面色带着一丝常年沉疴的病态苍白，身形单薄，却异常坚定地越众而出，走到御道中央。
他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却锐利如出鞘的匕首，闪烁着冷静而危险的光芒。
他朝着主位上的曹操，深深一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凝滞的空气：
“明公息怒。刘备此举，确是大逆不道，然，亦暴露其狼子野心，未尝不是好事。”
曹操猛地转过头，血红的双眼如同择人而噬的猛兽，死死盯住郭嘉苍白的面容：
“奉孝有何高见？”
那声音嘶哑低沉，蕴含着风暴。
郭嘉迎着那噬人的目光，神色从容依旧，仿佛那滔天怒火只是拂面微风。
他语速平稳，条理分明：
“明公明鉴。刘备新得张绣部众，看似实力稍增，然其根基未稳，内部必有龃龉。
宛城新附之军，多为西凉悍卒，桀骜难驯；而刘备旧部，皆随其颠沛流离多年，忠心耿耿。
两股势力骤然混合，如同水火强行相济，岂能顷刻同心同德？此正乃天赐良机！”
他声音一顿，陡然提高，带着斩钉截铁的果断，
“嘉请明公，即刻以天子之名，下诏讨逆！高举义旗，集结大军，以雷霆万钧之势，直扑汝南！
趁其立足未稳，内部混乱，人心惶惶之际，一战而下，一举荡平刘备，擒杀张绣！
如此，既可雪宛城血海深仇，永绝心腹后患，亦可震慑四方不自量力之宵小！届时，明公携此大胜之威，再回师北向，全力应对袁本初，则霸业可成，天下可定！”
“好！奉孝先生此言大善！”
郭嘉的话如同一颗投入沸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主战派将领的熊熊战意！独眼的夏侯惇率先踏出一步，铁甲铿锵作响，声若洪钟：
“请司空发兵！末将愿为先锋，踏平汝南，取刘备、张绣首级献于麾下！”
曹洪亦按剑怒吼：
“此仇不报，枉为人臣！司空，下令吧！”
紧接着，于禁、乐进等一班悍将纷纷出列，群情激愤，如同即将出笼的猛虎，怒吼之声在殿内回荡：
“踏平汝南！剿灭叛逆！”
整个大殿的气氛被这股铁血之气点燃，似乎连那无形的压抑都被冲散了几分。
就在这战意如虹，仿佛即刻就要点将发兵的时刻，尚书令荀彧，这位曹操倚重的肱骨之臣，眉头却微微蹙起，形成一道忧心忡忡的浅痕。
他手持象征着文臣风骨的玉笏，缓步出班，站到了郭嘉身侧。
他的声音清朗温和，如同山涧清泉流淌，瞬间让激愤的众将安静下来：
“明公，奉孝，诸位将军，且听彧一言。”
他目光平和地扫过众人，最终落在曹操身上，
“讨伐刘备，固然名正言顺，师出有名。然，彧之所虑者，其害非在汝南弹丸之地，而在河北千里沃野！”
荀彧的目光转向北方，神色凝重得如同蒙上了一层冰霜：
“袁本初，虎踞冀、青、幽、并四州膏腴之地，带甲百万，猛将如云，谋士如雨，粮秣堆积如山，可支十年之用！
其势之雄，冠绝天下！今虽因其幼子病重，暂缓南下图谋，此乃天佑明公喘息之机。然，”
他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加重，
“袁绍麾下田丰、沮授、许攸、审配、逢纪等，皆老谋深算之辈；颜良、文丑、张郃、高览，皆世之虎将！
其岂会坐视明公尽起中原精锐，全力南征而无动于衷？
若我大军深陷汝南泥潭，攻城略地，迁延时日，袁绍幼子一旦病愈，或其谋臣力谏，其突然发难，挥师南下，以泰山压顶之势，直捣许都根基……
届时，我军主力远在汝南，首尾悬隔千里，首尾不能相顾，腹背受敌，如之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