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卷着碎雪扑向司空府的朱漆大门，两个执戟甲士的铁胄上凝了层薄霜。
那风像裹着冰碴的鞭子，抽打得门楼上悬挂的青铜风铃发出断续而沉闷的呜咽。
“守仁，你来了。”
堂内却暖得反常，四角青铜兽炉吞吐着沉水香的氤氲，将曹操紫锦袍上金线绣的夔纹映得微微发亮。
兽炉造型狰狞，作张口咆哮状，炉腹内炭火炽红，烟气袅袅升腾。
曹操端坐主位，宽大的紫锦袍以最上等的蜀锦织就，深沉厚重，袍身上用极细的金线盘绕勾勒出象征威严与力量的夔龙纹饰。
“三番五次，不同理由拒我使者，这次……”
此刻，在炉火映照和香雾缭绕下，那夔纹仿佛活了过来，鳞爪在紫缎的海洋中浮动，金光流转，映得他半张脸孔明暗不定。
“总算来了。”
他姿态看似闲适，一手随意搭在紫檀案几上，指尖却在不经意地反复摩挲着置于案上一只温润的羊脂白玉樽。
玉质细腻，触手生温，是难得的暖玉。
然而，他的目光，却锐利如穿透香雾的冷电，牢牢地、带着一种无形的重量，死死钉在阶下按刀而立的陈洛身上。
“莫要紧张。”
那目光深处，是毫不掩饰的审视与试探，仿佛要将这员猛将的灵魂都剥离出来，看个通透。
阶下的陈洛，身形挺拔如松，一身玄色劲装衬得肩宽背阔。他宽大的手掌自然地按在腰间古朴的环首刀柄上，手背上青筋微凸，透着力道。
他迎视着曹操的目光，不卑不亢，眼神沉静如古井深潭，但眼底深处，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如同水底的暗流，缓缓涌动。
“守仁啊，”
曹操的声音终于响起，裹在浓郁的暖香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如同钝器摩擦着金石，打破了堂中近乎凝固的寂静。
他并未立刻看陈洛，而是缓缓抬起那只摩挲玉樽的手，遥遥一指左侧深垂的重重帷幕，指尖稳定，动作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从容，
“且看。”
这两个字说得轻缓，却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堂内激起无声的涟漪。
侍立曹操身侧的郭嘉，一袭青衫略显陈旧，却难掩其落拓不羁的风采。他眼帘微垂，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仿佛洞悉一切的了然笑意。
陈洛目光微凝，顺着曹操所指的方向望去。
堂侧帷幕豁然拉开！沉重的锦绣帷幕无声地向两侧滑开，露出其后深邃的阴影。
紧接着，沉重的脚步声如同闷雷般响起，整齐划一，带着金属摩擦的铿锵之音。十二名玄甲力士肩扛手捧，鱼贯而出。
“上一次送弓，这一次又是什么东西。”
他们身形高大魁梧，宛如铁塔，每一步踏下，都让脚下的木质地板发出轻微的呻吟。
身上玄铁重甲漆黑如墨，甲片在烛光下泛着幽冷的乌光，关节处包裹着厚实的犀牛皮，走动间发出沉闷的哗啦声响。
覆面头盔下，只露出两道冰冷无情的目光，如同择人而噬的猛兽。
他们所托举的，是九件在摇曳烛火下流转着冰冷、庄严、甚至带着一丝诡异辉光的器物——正是象征天子赐予人臣至高殊荣的九锡仪仗！
金车、朱户、纳陛、虎贲、斧钺、弓矢、秬鬯……每一件都华美至极，却又散发出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威压。
那金车并非实物，而是缩小了尺寸、却依旧精雕细琢的模型。
“竟然长这个样子！”
车身通体由赤金铸就，蟠龙与飞凤缠绕盘旋其上，鳞羽毕现，栩栩如生，龙睛凤目皆镶嵌着细小璀璨的红宝石，在烛火下闪烁血芒。
轮毂并非普通木轮，而是由整块温润的白玉雕琢而成，轮辐间镶嵌着细密的翡翠与青金石，流光溢彩，奢华到了极致，却也冰冷到了极致。
“此乃朱户，门钉并非寻常铜钉，而是一颗颗足有鸽卵大小、打磨得圆润光滑的纯金钉头，密密麻麻排布，灿然夺目，象征着门户之尊。”
“此乃纳陛，是以整块深色硬木精雕而成的小型台阶模型，其上铺设着华贵的猩红绒毯。”
“此乃虎贲，并非实物武士，而是象征统领禁军的权力信物”——
一枚巴掌大小的玄铁令牌，正面浮雕狰狞虎首，獠牙毕露，背面阴刻古篆“虎贲”二字，令牌边缘磨损，透着铁血的煞气。
它被郑重地托在一名力士掌中。
“此乃斧钺，最为慑人。”
这是一柄缩小了尺寸却依旧寒光四射的战斧和金钺组合。
斧刃狭长，弧度完美，锋刃薄得几乎透明，寒芒在刃口吞吐不定，仿佛随时能撕裂空气，劈开山河。
钺身宽厚，同样锋芒毕露，金银错镶的夔纹缠绕其上，华丽中透着毁灭性的力量。捧持它的力士手臂肌肉虬结，稳如磐石。
“此乃弓矢，是一张通体漆黑、犹如龙脊的强弓，弓臂两端镶嵌着白玉兽首，弓弦不知何种材质，透着暗金色的光泽。”
旁边箭壶内，三支箭镞呈三棱透甲锥形的箭矢，箭羽是罕见的纯白雕翎，箭杆打磨得光滑如镜。弓与箭都散发着狩猎与征服的气息。
“这个，便是秬鬯。”
盛放在一个造型古朴的青铜方尊之中，黑黍与郁金香草酿造的美酒呈现出深琥珀色。
正是天子赐予人臣至高殊荣的九锡仪仗。
那金车蟠龙雕凤轮毂嵌玉，朱户漆色如血门钉灿金，斧钺刃口寒芒吞吐，似能劈开山河虎贲令符杀气凛冽……每一样都象征着人臣所能抵达的权势巅峰。
仪仗无声，却压得满堂烛火都暗了三分。
摇曳的火苗仿佛被无形的重量压制，光线骤然黯淡下来，堂内的暖意似乎也被这股凛冽的威仪驱散了几分。众人的呼吸都下意识地放缓、放轻。
“此乃人臣极位，”
曹操喟叹一声，打破了仪仗带来的沉重静默。
他终于放下了那只温润的玉樽，动作缓慢，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目光转向陈洛，眼底不再是方才审视的锐利，而是变得深幽莫测，如同不见底的寒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