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泪 第51章 戊戌血·秋风烈·贤良叹

作者:作家振东 分类:历史 更新时间:2025-11-04 08:05: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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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绪二十四年,八月初六(公历9月21日)。黎明前的北京城,黑得如同凝固的墨汁,沉重得令人喘不过气。空气粘稠冰冷,带着一股铁锈和露水混合的腥气,仿佛无数冤魂在无声地呜咽。

莽苍苍斋内,烛火早已燃尽最后一滴蜡油,只余下冰冷的灰烬。黑暗中,压抑的喘息和细微的痛楚呻吟交织在一起,如同濒死野兽的低鸣。

宇文化羽盘坐在谭红袖床榻边的冰冷地面上,如同一尊风化的石像。他闭着双眼,脸色在窗外透入的微光下呈现出一种死灰般的惨白,深陷的眼窝周围是浓重的青黑色。左臂新添的伤口被布条紧紧包裹,但麻痹感依旧如同冰冷的毒蛇,沿着经脉缓慢向上攀爬,每一次心跳都带来一阵迟钝的刺痛。左肩的旧伤处,则像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持续吞噬着他的力气和意志,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剧痛。最致命的,是丹田的空乏与灼痛——那是本源真元过度消耗、濒临枯竭的征兆。

但他放在膝上的右手掌心,依旧固执地悬在谭红袖肩胛骨上方三寸之处。一缕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却依旧滚烫灼热的真气,如同风中残烛的火苗,顽强地、小心翼翼地维系着,压制着那团在黑暗中依旧狰狞翻腾的青黑色毒气。

谭红袖的呼吸微弱得如同游丝,时而急促灼烫,时而冰冷断续,生命之火在毒鸩的侵蚀下,已然飘摇欲灭。宇文化羽能清晰地感受到她生命的流逝,如同指间的沙砾,任凭他如何拼命挽留,依旧不可阻挡地滑落。

巨大的无力感和深入骨髓的疲惫,如同冰冷的潮水,几乎要将他彻底淹没。他仅凭着一股刻入骨髓的执念在支撑:守着她,守到最后一刻。

莫七星如同一道融入夜色的影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内室门口。他浑身湿透,衣袍上沾着泥泞和不知是汗水还是露水的痕迹,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凝重,甚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惶。

“宇兄!复生兄!不好了!”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如同惊雷般在死寂的屋内炸响,“宫里…宫里出事了!”

谭嗣同猛地从桌案前抬起头,他显然一夜未眠,眼中布满血丝,桌上摊着写了一半的奏折和凌乱的书籍。林旭、杨锐等人也瞬间惊醒,紧张地围拢过来。

“我刚从宫里当值下来…”莫七星语速极快,带着喘息,“昨夜子时刚过,西苑仪鸾殿突然灯火通明!太后銮驾…回宫了!事先毫无征兆!紧接着,储秀宫(慈禧寝宫)的亲信太监和侍卫倾巢而出,直扑…直扑养心殿(光绪寝宫)!万岁爷…万岁爷被…被囚了!现下已被移驾瀛台!宫门全部落锁,九门提督衙门的人马已经接管了紫禁城防务!荣禄…亲自坐镇指挥!”

“什么?!”谭嗣同如遭雷击,身体晃了晃,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他扶住桌案才勉强站稳,声音嘶哑颤抖:“袁…袁世凯呢?!他…他到哪里了?!”

“袁世凯?”莫七星脸上露出一丝惨笑,“他…他昨日傍晚便已秘密抵京!但…但他根本没去皇上召见的所在!而是…而是直接进了颐和园!跪在了…跪在了太后老佛爷的脚前!”他眼中迸射出愤怒与绝望交织的光芒,“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他…他告密了!把‘围园劫后’的计划…全盘托出!复生兄!我们…我们被卖了!被彻底卖了!”

“噗——!”谭嗣同猛地喷出一口鲜血,身体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颓然跌坐在椅子上!桌上的笔墨纸砚被撞落一地。他捂住胸口,剧烈地咳嗽着,鲜血顺着指缝渗出,眼中是难以置信的惊骇、被至亲背叛的剧痛以及…大厦将倾的绝望!

“袁贼!袁贼误我!误国啊——!”林旭目眦欲裂,一拳狠狠砸在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指关节瞬间血肉模糊。

“完了…全完了…”杨锐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脸上再无一丝血色。

政变!慈禧太后悍然发动了戊戌政变!光绪帝被囚!维新派最大的依仗和最后的希望——袁世凯,在最关键的时刻,选择了背叛!将谭嗣同等人推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整个莽苍苍斋,瞬间被一股冰冷的、令人窒息的死亡气息彻底笼罩!绝望如同实质的冰水,灌满了每个人的心肺!

“走!复生兄!诸位!快走!”莫七星猛地回过神,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急迫,“步军统领衙门的人马和荣禄网罗的江湖亡命徒,马上就会扑过来!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快!”

“走?”谭嗣同艰难地抬起头,抹去嘴角的血迹,脸上却露出一种近乎平静的、看透生死的惨笑,“往哪里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等倡言变法,欲救国图存,何罪之有?今日事败,乃天不佑我中华!然,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今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此国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请自嗣同始!”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铿锵,如同金铁掷地,带着一股虽九死其犹未悔的决绝!

“复生兄!”林旭、杨锐等人悲呼出声,眼中含泪。

“不必多言!”谭嗣同猛地站起,尽管身体摇摇欲坠,眼神却亮得惊人,“林旭、杨锐、光第、深秀、广仁!速速整理文稿!能带的带走,带不走的…全部焚毁!绝不可落入奸人之手,成为构陷他人的口实!快!”他转向莫七星,目光中带着最后的托付:“莫兄!带化羽和红袖走!他们…不该死在这里!”

“谭兄!”宇文化羽不知何时已睁开了眼,强行中断了那缕维系谭红袖生命的微弱真气。他扶着墙壁,艰难地站起,身体因剧痛和脱力而剧烈摇晃,但那双深陷的眼窝中,却燃烧着一种骇人的、如同濒死凶兽般的厉芒!“承诺…护持正道周全!我宇文化羽…岂是贪生怕死、背信弃义之徒!”

他一步踏前,挡在谭嗣同和通往内室的门口之间,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

“宇兄!你的伤…”谭嗣同看着宇文化羽惨白的脸,染血的左臂,还有那摇摇欲坠却依旧挺拔如山的身影,心中又是感动又是剧痛。

“死不了!”宇文化羽猛地扯下左臂染血的布条,露出那深可见骨、边缘泛着青黑色的伤口。他伸出右手,狠狠在伤口附近几处大穴连点数下!

一股尖锐的刺痛瞬间压制了麻痹感!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催动丹田内最后残存的一丝真气,一股惨烈、霸道、如同回光返照般的凶悍气势,骤然从他伤痕累累的身体中爆发出来!仿佛一头被逼入绝境的洪荒巨兽,亮出了最后的獠牙!“莫兄!护住复生兄和诸位先生!外面…交给我!”

话音刚落!

就在这时——

“轰隆隆——!!!”

如同平地惊雷!并非来自天际,而是来自京城的大地深处!沉闷而巨大的轰鸣,混杂着尖锐的哨音、凄厉的哭喊、兵刃的铿锵碰撞,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夜的寂静,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将这小院彻底淹没!

“奉懿旨!全城戒严!捉拿乱党!闲杂人等闭户!违者格杀勿论——!”

“搜查莽苍苍斋!缉拿谭嗣同、林旭、杨锐等一干逆贼——!”

“封锁九门!一只苍蝇也不许放出去——!”

“……”

无数的声音,无数火把的光芒,透过门缝窗棂,将小院内映照得忽明忽暗!兵丁粗暴的砸门声、呵斥声、百姓惊恐的哭喊声、狗吠声…汇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恐怖狂潮!空气里弥漫着无形的硝烟和血腥!

慈禧回銮!雷霆手段!大搜捕开始了!

“砰!砰!砰!”

“开门!步军统领衙门奉旨捉拿乱党逆贼!”

“里面的人听着!速速开门!否则格杀勿论!”

粗暴的砸门声、凶狠的呼喝声、以及无数沉重而杂乱的脚步声,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小小的莽苍苍斋淹没!火把的光芒透过门缝窗棂,将屋内映照得一片明灭不定,如同森罗地狱!

追兵已至!来得比想象中更快!

“轰——!”

一声巨响!本就并不坚固的院门,在巨大的撞击力下轰然碎裂!木屑纷飞!

“杀进去!一个不留!”一个凶戾的声音在门外厉声咆哮!

霎时间,无数身着号衣的兵丁和手持利刃、面目狰狞的江湖亡命之徒,如同决堤的洪水,挥舞着刀枪棍棒,疯狂地涌入狭窄的院门!杀气冲天!

“宇兄!”莫七星腰刀瞬间出鞘,雪亮的刀光映照着他决绝的脸!他一步抢到谭嗣同身前,将其护在身后!

“来吧!”宇文化羽发出一声低沉如受伤巨兽般的咆哮!他无视了左臂的剧痛,无视了左肩那如同黑洞般的撕裂感,更无视了丹田濒临枯竭的灼痛!在那潮水般涌来的敌人扑到面前的刹那,他动了!

没有闪避!没有后退!只有最原始、最惨烈的进攻!

**南拳·铁线拳!**他那只灌注了最后真气的右拳,如同烧红的铁杵,撕裂空气,带着刺耳的呜咽,狠狠砸向冲在最前面、一个手持鬼头大刀的凶悍大汉面门!拳速快到了极致,力量凝聚于一点!

“咔嚓!”令人牙酸的骨裂声!那大汉连惨叫都未及发出,整个面门瞬间塌陷下去,庞大的身躯如同破麻袋般倒飞出去,砸倒了身后数人!

**北腿·戳脚!**右拳未收,右腿如同毒蝎之刺,带着刁钻狠辣的劲风,无声无息却又快如闪电,精准无比地戳中左侧一名持枪兵丁的膝盖侧弯!

“啊——!”那兵丁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嚎,膝盖骨瞬间粉碎!身体失去平衡向前扑倒!

宇文化羽身形如鬼魅般一旋,避开侧面劈来的一刀!**八卦掌·游龙探爪!**左手虽无力,但五指成爪,灌注残存气力,如同钢钩般闪电般扣住另一名挥刀砍来的亡命徒手腕脉门!猛地一拧一扯!

“咔嚓!噗嗤!”手腕断裂声与利刃入肉声同时响起!那亡命徒的刀,被他硬生生夺过,反手插入了其自己的胸膛!

血光迸溅!惨叫声、怒吼声、兵刃碰撞声瞬间响成一片!小小的院落,瞬间变成了血肉横飞的修罗场!

宇文化羽如同虎入羊群,又如同在惊涛骇浪中搏杀的孤舟!他的动作已经没有了平日的圆融流转,只剩下最直接、最凶狠、最有效的杀戮本能!每一拳、每一脚、每一次肘击膝撞,都带着一股惨烈的、同归于尽般的决绝!

他浴血搏杀,靛青色的布衫早已被鲜血浸透,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

左臂的伤口在剧烈的搏杀中彻底崩裂,鲜血如同泉涌,麻痹感混合着剧痛疯狂冲击着他的神经!

左肩的旧伤更是如同被撕裂般,每一次发力都带来钻心刺骨的剧痛,仿佛随时会彻底散架!

但他不能退!一步也不能退!身后是谭嗣同,是林旭、杨锐…是正在焚烧文稿、做着最后抗争的维新志士!是躺在床上、气息奄奄的谭红袖!

“噗嗤!”一柄从刁钻角度刺来的短剑,在他格挡正面大刀的空隙,狠狠扎入了他右侧肋下!冰冷的剧痛瞬间传遍全身!

“呃!”宇文化羽闷哼一声,身体猛地一颤!他眼中凶芒暴涨!右手闪电般抓住那持剑的手腕,猛地一拧!骨头碎裂声中,他顺势夺过短剑,反手狠狠捅进了偷袭者的咽喉!滚烫的鲜血喷了他一脸!

然而,就在他解决掉这个偷袭者的瞬间,更多的敌人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般涌了上来!刀枪棍棒如同雨点般从四面八方落下!他已经避无可避!挡无可挡!

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雪亮的刀光如同匹练般斩入战团!刀光过处,两名亡命徒的手臂带着喷涌的鲜血飞上半空!

“宇兄!退后!”莫七星怒吼着,挡在了宇文化羽身前!他手中的腰刀化作一片光幕,将攻向宇文化羽的兵刃尽数格开!他的刀法凌厉迅捷,带着自然门特有的灵动与狠辣,每一刀都直指要害,不求伤敌,只为逼退!

“莫兄!”宇文化羽喘着粗气,肋下的伤口血流如注,眼前阵阵发黑。

“带红袖姑娘走!快!”莫七星一边疯狂地挥刀格挡着潮水般的攻击,一边嘶声吼道,“复生兄他们…走不了了!但红袖姑娘…不能死在这里!带她走!走啊——!”

宇文化羽猛地回头!透过混乱厮杀的人群缝隙,他看到内室门口,谭嗣同正将最后几份文稿投入燃烧的火盆中!跳跃的火光映照着他平静而决绝的脸庞。林旭、杨锐等人手持书卷或桌椅,围在谭嗣同身边,做着最后的抵抗,脸上毫无惧色!而内室床上,谭红袖似乎被外面的厮杀声惊动,发出微弱的、痛苦的呻吟。

走?

留下并肩赴死?

还是…带着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逃离?

巨大的痛苦抉择如同毒蛇般噬咬着宇文化羽的心!承诺!情义!守护!在这一刻,被残酷的现实撕裂!

“啊——!”

宇文化羽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咆哮!这咆哮中充满了无尽的悲愤、不甘与撕心裂肺的痛楚!他不再犹豫,猛地转身,如同受伤的猛虎,撞开挡在身前的两个敌人,不顾一切地冲向内室!

他冲到床榻前,用那只还能勉强用力的右臂,将昏迷中依旧痛苦蹙眉的谭红袖,小心翼翼地、却又无比坚定地抱了起来!她的身体轻得像一片羽毛,滚烫又脆弱。宇文化羽将她紧紧护在怀中,用自己的胸膛和臂弯,为她隔开这血腥的修罗场!

“复生兄!诸位!保重——!”宇文化羽最后看了一眼火光中那几张平静赴死的脸庞,发出一声悲怆的嘶吼!他不再回头,抱着谭红袖,如同离弦之箭,朝着莫七星用刀光为他劈开的、通往侧后方小门的方向,猛地冲去!身后,是莫七星拼死断后的怒吼,是谭嗣同等人最后的呐喊,是兵刃入肉的闷响和敌人疯狂的咆哮!

就在他即将冲出小门的刹那!

“砰!砰!”

两声沉闷而刺耳的枪响,陡然在院墙外炸响!是火枪!

紧接着,院墙上一处隐蔽的射击孔内,火光一闪!

“噗嗤!”“噗嗤!”

宇文化羽只觉得左臂和右腿外侧同时传来一阵灼热的剧痛!巨大的冲击力让他抱着谭红袖的身体猛地一个趔趄!鲜血瞬间染红了臂膀和裤腿!

冷枪!墙外还有埋伏的火枪手!

剧痛和失血让宇文化羽眼前一黑,几乎栽倒!他死死咬住舌尖,一股腥甜涌入喉咙,强行提起最后一丝残存的意志和力气!他不能倒!绝不能倒在这里!

“走——!”莫七星目眦欲裂,不顾身后砍来的刀锋,拼着肩头挨了一刀,猛地将一张沉重的桌子踢向那个射击孔,暂时堵住了后续的射击!

宇文化羽借着这千钧一发的空隙,抱着谭红袖,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撞开了那扇通往幽深小巷的侧门!身影如同断线的风筝,瞬间消失在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之中!

巷子里,冰冷的晨风裹挟着浓重的血腥味和远处追兵的喧嚣,扑面而来。宇文化羽踉跄着,每一步都踏在血泊和自己的鲜血之上,留下刺目的猩红足迹。他左臂和右腿的枪伤如同烧红的烙铁,每一次移动都带来撕心裂肺的剧痛,左肩的旧伤更是彻底崩裂,仿佛整条手臂都要离他而去!丹田如同被彻底掏空,灼痛中只剩下无尽的空虚与冰冷。怀中的谭红袖在颠簸中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滚烫的呼吸喷在他的颈侧,那微弱的气息,是他此刻唯一支撑下去的信念。

**贤良寺。**

晨光熹微,透过雕花的窗棂,在冰冷的地砖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到化不开的药味和一种属于暮年与死亡的沉郁气息。

病榻上,李鸿章盖着厚厚的锦被,枯槁的面容在微弱的光线下更显灰败。他艰难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如同破旧的风箱在拉动。周馥端着一碗温热的参汤,小心翼翼地侍立在一旁,脸上写满了忧虑。

突然,一阵隐隐约约、却又异常清晰密集的铜锣声、马蹄声和嘈杂的呼喝声,如同不祥的潮水,从紧闭的院门外远远传来,打破了贤良寺死一般的沉寂。

周馥的手猛地一抖,参汤险些洒出。他侧耳倾听片刻,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中堂…外面…外面好像…”他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

李鸿章浑浊的眼皮微微动了一下,艰难地睁开一条缝隙。那双曾经洞察世事、翻云覆雨的眼眸,此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片近乎死寂的灰暗。他费力地侧过头,望向那扇紧闭的、隔绝了外面喧嚣与血腥的门窗。

锣声、马蹄声、呼喝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那是步军统领衙门缇骑四出、锁拿人犯的声音!是这座古老帝都最令人闻风丧胆的丧钟!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沉重悠长的叹息,如同游丝般,从李鸿章干瘪的胸腔中缓缓溢出。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重新闭上了眼睛。枯瘦的手指在被面上,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仿佛想抓住什么,最终却又无力地松开。

周馥看着李鸿章紧闭的双眼和那灰败绝望的脸,又听着窗外越来越近的、代表着权力更迭与血腥清洗的喧嚣,只觉得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他手中的参汤碗,终究是没能端稳,“哐当”一声,摔碎在冰冷的地砖上。褐色的汤汁,如同凝固的血液,缓缓流淌开来。

绝境

莽苍苍斋。

烛火依旧在跳动,却驱不散那如同实质般压下的绝望和死寂。炭盆里,《仁学》手稿的灰烬早已冷却,只剩下一点惨白的余烬。

谭嗣同静静地站在书案前。他换上了一身干净的月白色长衫,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桌上,最后几页手稿整齐地叠放着,墨迹已干。他手中拿着一方素白的手帕,正极其仔细地、缓慢地擦拭着一柄寒光闪闪的短剑。剑身映照着他平静无波的脸庞,那眼神,清澈而坦荡,如同秋日的湖水,倒映着即将到来的风暴。

林旭和杨锐站在他身后,同样换上了干净的衣服,脸色苍白,却带着一种殉道者般的平静和肃穆。空气中弥漫着焚稿的淡淡焦糊味,以及一种名为“等待”的沉重。

门外远处,那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的喧嚣——兵丁的呼喝、马蹄的奔腾、百姓的哭喊——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如同催命的鼓点,重重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复生兄…”林旭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们…来了。”

谭嗣同擦拭剑锋的手没有丝毫停顿,动作依旧沉稳。他抬起眼,望向窗外那被火光染红的夜空一角,嘴角竟勾起一丝奇异的、近乎释然的微笑:“该来的,总会来。”

他的话音刚落——

“轰——!!!”

莽苍苍斋那并不算厚重的大门,被一股狂暴的力量从外面狠狠撞开!碎裂的木块四散飞溅!

火光!刺眼的火光瞬间涌入!无数穿着号衣、手持刀枪火铳的步军衙门兵丁和荣禄豢养的精锐戈什哈,如同嗜血的狼群,蜂拥而入!瞬间将小小的院落挤得水泄不通!当先一人,身材魁梧,满脸横肉,正是步军统领衙门的一个凶悍佐领!

“奉旨!缉拿乱党谭嗣同、林旭、杨锐!胆敢反抗,就地格杀!”佐领的声音如同炸雷,在院内回荡。

火把的光芒跳跃着,映照着兵丁们狰狞的面孔和雪亮的刀锋。杀气,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整个莽苍苍斋。

谭嗣同缓缓转过身,面对着一片刀光剑影和无数充满杀意的眼睛。他手中的短剑已经擦得锃亮,被他随意地放在了桌案上。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襟,动作从容不迫。月光和火光交织,落在他清癯而平静的脸上,竟有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

“谭嗣同在此。”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喧嚣,带着一种穿透生死的平静,“诸君为国除奸,奉旨行事,谭某岂敢抗命?只是,”他目光扫过那些如临大敌的兵丁,嘴角带着一丝淡淡的嘲讽,“谭某手无寸铁,诸位又何必如此刀兵相向,如临大敌?

”他的从容镇定,反而让那些气势汹汹的兵丁为之一窒。那佐领脸上横肉抽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恶狠狠地一挥手:“拿下!捆结实了!”

几个如狼似虎的兵丁扑上来,粗鲁地将谭嗣同的双臂反剪到背后,用浸过油的牛筋绳死死捆住!绳索深深勒进皮肉。林旭和杨锐同样被粗暴地捆绑起来。

谭嗣同没有挣扎,只是在那粗粝的绳索勒紧皮肉的瞬间,微微蹙了一下眉头。他的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和跳动的火光,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这片承载了他太多理想与激辩、也即将见证他生命终点的院落。那目光里,有不舍,有眷恋,但更多的,是一种殉道者的坦然和无悔。

“带走!”佐领厉声喝道。

兵丁们推搡着三人,如同押解牲畜般向门外涌去。火把的光芒在他们身后拉出长长的、扭曲的影子。

莽苍苍斋内,瞬间人去楼空,只剩下满地狼藉、冰冷的灰烬、以及那柄静静躺在桌案上、映照着空荡与死寂的短剑。跳跃的火光在剑身上流动,如同无声流淌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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