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城隍庙决战的消息,如同插上翅膀的瘟疫,席卷了整个京城。恐惧、愤怒、担忧、好奇…种种情绪在暴雨将至的沉闷空气中发酵。街头巷尾的议论声被刻意压低,人们行色匆匆,眼神中带着不安,仿佛预感到一场惊天动地的风暴即将降临。
城隍庙位于京城西南角,毗邻一片荒废的义庄,本就人迹罕至,入夜后更显阴森。此刻,庙前那片空旷的碎石广场,在暮色四合中如同择人而噬的巨口。
步军统领衙门的兵丁早已在荣禄的授意下,以“维持秩序、防止暴民滋事”为名,将广场周围的主要街巷封锁得水泄不通,只留下几条偏僻的小道。
明晃晃的刀枪和肃杀的面孔,将无关百姓远远隔开,形成了一片诡异的“真空”地带。
荣禄站在离城隍庙不远的一处三层酒楼的雅间内,凭窗而立。
窗外风雨欲来,乌云压城。
他手中把玩着那枚翡翠扳指,眼神阴鸷地望着那片被清空的广场和远处孤零零的城隍庙轮廓。
“都安排妥当了?”他头也不回地问道。
身后阴影中,一个穿着便服、眼神精悍的汉子躬身道:“回大人,都妥了。柳生建云那边,藤田武官已派人知会,他会在子时前一刻抵达。广场四周的制高点和几条暗巷里,埋伏了我们三十名最精锐的火枪手,都是百步穿杨的好手,用的是最新式的连珠快枪,装填了开花弹(霰弹)。只要大人一声令下…无论谁活着走出那片空地,都让他变成筛子!”汉子眼中闪过一丝狠辣。
荣禄嘴角勾起一丝满意的冷笑:“很好。记住,枪口…要瞄准‘意外’。宇文化羽死于柳生刀下,是江湖仇杀;柳生建云死于乱枪之下,是‘误伤’东瀛武士,引发外交纠纷,正好让维新派背锅。若两人同归于尽…那便是天大的好事!总之,活口,一个不留!手脚要干净。”
“大人英明!奴才明白!”汉子领命,悄然退下。
荣禄的目光再次投向那片空旷的“斗兽场”,喃喃自语:“宇文化羽…柳生建云…任你们武功盖世,在这煌煌大势面前,也不过是两颗随时可以抹去的棋子。这场戏,该落幕了…”
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天幕,映亮了他脸上冰冷的算计。
---柏林寺的夜,同样被风雨欲来的气息笼罩。禅房内,油灯如豆。宇文化羽盘膝而坐,双目微阖,呼吸悠长而深沉。他并非在练功,而是在进行最后的“静心”。
脑海中,莫七星送来的、关于柳生建云两次出手的详细记录如同走马灯般回放。震远镖局赵威远的铁臂被一刀斩断…神枪李正阳的枪法被轻易破解、一刀穿心…那快如鬼魅的身法、诡谲莫测的刀路、一击必杀的狠辣…每一处细节都在他心湖中清晰映现。
肩头的旧伤在潮湿的空气里隐隐传来钝痛,仿佛在提醒他身体的局限。他缓缓抬起左手,五指张开,又缓缓握紧,感受着力量在筋络中流淌的状态。慧明禅师的教诲在心间流淌:“动如雷霆,心静如山岳…护所当护,守心之本…”
对手很强,强到足以致命。但他宇文化羽,亦非昔日吴下阿蒙。武状元擂台的“印而不发”是仁心,河滩初战莫七星的“点到即止”是切磋,而这一次…是生死之战!是为死难的同胞讨还血债!是为扞卫武者尊严!更是为守护身后那些他珍视的人和信念!
一股沉凝如山却又隐含惊雷的气息,在他周身缓缓流淌。他摒弃了所有的杂念,恐惧、愤怒、乃至对胜利的渴望,都被压缩到心灵的最深处,只留下最纯粹的意志——战!必胜!
房门被轻轻叩响。莫七星闪身而入,神色凝重,带着一身夜露的寒气。“宇兄,都探清楚了。”他压低声音,“城隍庙周围几条主街都被荣禄的人封死了,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用的是‘维持秩序’的借口。但我在几条偏僻的暗巷和几处废弃的屋顶,发现了…火枪手的踪迹!人数不少,至少二三十人,装备精良,埋伏得很隐蔽!”
宇文化羽缓缓睁开眼,眸中精光一闪,随即归于深邃的平静。他并不意外:“果然…荣禄老贼,不会放过这个一石二鸟的机会。他想做那得利的渔翁。”
“怎么办?”莫七星眼中怒火燃烧,“要不我提前去拔掉几个钉子?”
“不可。”宇文化羽摇头,“对方有备而来,你贸然行动,不仅打草惊蛇,更可能将自己陷入绝境。荣禄正愁找不到借口对付我们。”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黑沉沉的天空和摇曳的树影。“柳生建云,才是首要之敌。荣禄的火枪手…是暗箭。暗箭难防,但并非无法可解。”他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看向莫七星,“七星,我需要你帮我做两件事。”
“宇兄请讲!”
“第一,子时之前,你务必找到谭复生兄,告知他火枪手之事,请他无论如何约束维新同仁,绝不可靠近城隍庙!那是死地!”宇文化羽语气斩钉截铁。
“第二,”他目光更显深邃,“你…留在暗处,不要现身。若我与柳生之战结束,无论谁胜谁负,荣禄的火枪手必然发动!那时,混乱骤起…我需要你那双眼睛,帮我找出火枪手的位置,尤其是…指挥者!你的‘鬼影随形’和暗器,是破局的关键!”
莫七星瞬间明白了宇文化羽的计划。这是要他以静制动,在对方最松懈、也最致命的那一刻,发出雷霆一击!他用力点头:“明白!交给我!宇兄…你千万小心!柳生那厮的刀…太快太邪!”
“放心。”宇文化羽拍了拍他的肩膀,眼中是绝对的自信与沉静,“我心中有数。你去吧。”
莫七星抱拳,身影如同融入夜色,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门外。
宇文化羽独自留在禅房内。他走到桌边,拿起谭红袖送来的那个包袱,打开。里面是分门别类包好的金疮药粉、干净的绷带,还有一小包切成薄片的野山参。他拿起一片参片,含入口中。一股微苦后回甘的暖流缓缓蔓延开来,滋养着疲惫的身心。
他仿佛能看到谭红袖在灯下细心分装药材时担忧的眉眼。这份情意,沉重而温暖。他小心地将包袱重新系好,贴身放好。这不仅是药物,更是他必须活下去的承诺。
窗外,一声惊雷炸响!豆大的雨点终于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顷刻间连成一片雨幕,天地间一片混沌。风雨,终于来了。
---城隍庙前的广场,此刻已完全笼罩在倾盆暴雨之中。雨水冲刷着地面的碎石,汇成浑浊的溪流。废弃的义庄在雨幕中如同蛰伏的怪兽,更添几分肃杀。
柳生建云没有打伞。他独自一人,怀抱“月蚀”,静静地伫立在广场中央的暴雨里。玄色的剑道服早已湿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精悍瘦削的线条。
斗笠低低压着,雨水顺着帽檐成串流下,在他脚下积起小小的水洼。他如同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只有怀中那柄刀,在雨水的冲刷下,依旧散发着幽冷的、择人而噬的寒芒。
他缓缓抬起头,斗笠下那双空洞冰冷的眸子,穿透重重雨幕,望向城隍庙那黑洞洞的门洞,仿佛在等待着宿敌的到来。雨水打在他脸上,他却毫无知觉。所有的精神,所有的杀意,都凝聚在怀中之刀上。此战,不为荣禄的黄金,不为藤田的许诺,只为印证他的道——以杀证道!宇文化羽的血,将是他“月蚀”刀下最璀璨的祭品!
雨水顺着刀鞘流淌,洗刷着可能残留的血迹,却洗不净那浸透刀身的、来自无数亡魂的怨念与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