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泪 第18章 贤良寺·药香·宦海深

作者:作家振东 分类:历史 更新时间:2025-11-04 08:05: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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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呢小轿穿行在暮色渐沉的京城街巷。轿帘低垂,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却隔不断那无处不在的、混合着煤烟、尘土与暮秋萧瑟的气息。轿厢内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苦涩的药味。

宇文化羽闭目靠在晃动的轿壁上,左肩胛骨传来的阵阵钻心剧痛,如同不断凿击的冰锥,提醒着他方才擂台上那惨烈的一刻。每一次轿子的颠簸,都牵扯着伤处,冷汗浸透了内衫。

他右手下意识地按在左肩,指尖能感受到皮肉下骨裂处的肿胀与灼热。内腑的气血依旧翻腾不息,喉头不时涌上腥甜。

陆文龙那陨星坠地般的一拳,威力远超他的预估。硬接之下,不仅肩骨开裂,内劲透体,更是震伤了肺腑经脉。

若非最后关头以混元无极劲护住心脉,又借旋身卸去大半力道,此刻怕是已瘫倒在擂台之上。

他缓缓睁开眼,轿厢的昏暗模糊了视线。脑海中却清晰地回放着陆文龙胸前那凹陷的拳印,以及对方眼中那复杂难言的震撼与……感激。

认输,是权衡,亦是本心。这京城的漩涡,这武魁的名头,于他,不过是负累。

只是这代价……他轻轻吸了口气,牵动伤处,一阵闷痛。

轿子终于停下。

帘外传来老者平稳的声音:“宇先生,请。”

宇文化羽用未受伤的右手掀开轿帘。夕阳的余晖斜斜洒下,带着深秋的凉意。

眼前是一座古寺的山门,青石台阶,朱漆斑驳。门楣上悬着一块乌木匾额,三个遒劲的大字在暮色中透着沧桑:

贤良寺。

寺门半掩,并无香火鼎盛之象,反而显得异常清冷。空气中那股苦涩的药味,在这里变得更加浓郁,丝丝缕缕,萦绕不去。

先前那位宁绸长袍的老者周馥,已在门外等候,做了个请的手势。

宇文化羽忍着伤痛,步履稍显滞重地踏上石阶。

寺内庭院不大,古柏森森,落叶铺地,更添几分萧索。几间禅房静默,唯闻风声穿廊,檐角铜铃偶尔发出几声空洞的清响。

周馥引着他穿过寂静的庭院,来到后院一处更为僻静的禅房前。门楣低矮,窗纸半旧。

还未进门,便听到里面传来一阵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如同破旧的风箱在艰难地抽动,咳得人心头发紧。

“中堂,人到了。”周馥在门外低声禀报。

咳嗽声稍歇,一个苍老、疲惫却依旧带着一丝威严的声音响起,带着浓重的合肥乡音:“……进来吧。”

周馥轻轻推开门。

一股更加浓烈、混杂着名贵药材与陈年墨香的气息扑面而来。

禅房内陈设简朴,一床、一桌、一椅、一几。

靠窗的书案上堆满了文牍舆图,笔墨纸砚井然。

墙角一个红泥小炉,炭火微红,上面坐着一个药铫子,正“咕嘟咕嘟”地冒着苦涩的白气。

一位老者,裹着厚厚的玄色棉袍,蜷坐在铺了厚厚毛褥的圈椅里。

他身形枯瘦,背脊佝偻得厉害,脸上沟壑纵横,刻满了风霜与极度的疲惫。

面色是一种不健康的蜡黄,眼窝深陷,唯有一双眸子,虽浑浊却依旧深不见底,如同两口历经沧桑的古井,此刻正静静地看向门口。

正是李鸿章。

他手中握着一块素白的手帕,方才剧烈的咳嗽似乎耗尽了气力,胸口还在微微起伏。

见到宇文化羽进来,他抬了抬手,示意不必多礼,动作都有些吃力。

“坐。”一个字,带着不容置疑的疲惫。

周馥搬来一张圆凳。宇文化羽忍着左肩剧痛,端正坐下。

他能感觉到李鸿章的目光如同实质,缓慢而仔细地扫过自己染血的青衫前襟,扫过无力垂落的左臂,最后落在他苍白的脸上。

那目光中没有上位者的倨傲,只有一种深沉的、洞悉世情的审视,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皖中……巢湖边的后生?”李鸿章开口,声音沙哑,带着痰音,语速很慢,却字字清晰。

“回中堂,学生宇文化羽,祖籍皖中巢县临水村。”宇文化羽恭敬回答,牵动内伤,声音有些发虚。

“临水村……好地方。”

李鸿章的目光似乎飘远了一瞬,随即又落回宇文化羽脸上,带着一丝追忆,“当年,老夫随先师(曾国藩)办团练,也曾路过巢湖……水光潋滟,是个养人的地方。”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宇文化羽的左肩,“西苑校场的事,老夫听说了。你……伤得不轻。”

“些许筋骨之伤,劳中堂挂念。”宇文化羽答道。

“筋骨之伤?”李鸿章嘴角牵动了一下,似乎想笑,却引出一阵压抑的低咳。他用白帕捂住嘴,咳了好一阵才平复,喘息着道:

“年轻人……骨头硬,是好事。

但这世道……咳咳……专打硬骨头。”

他浑浊的目光陡然锐利起来,如同针尖,直刺宇文化羽眼底:“你可知,今日擂台之上,你那一拳若发了力……会如何?”

宇文化羽迎着他的目光,平静道:“学生习武,为强身健体,明心见性,不为争强斗狠,更不欲取人性命。”

“不欲取人性命?”

李鸿章重复了一遍,目光中那丝锐利慢慢敛去,化为更深沉的疲惫和一种近乎悲悯的神色。

“好一个‘不欲’!可这京城,这紫禁城……又有多少人,是‘欲’取你性命的?”

他微微前倾了身体,枯瘦的手指在圈椅扶手上轻轻敲击着,发出空洞的“笃笃”声,如同敲打在人心上。

“你来自乡野,见识了京城的繁华,也见识了校场的凶险。

可你见识过这九重宫阙之下,真正的……吃人漩涡吗?”

李鸿章的声音低沉而缓慢,每一个字都像是浸透了血泪,“你可知,你今日认输,退了一步,可有人,却已把你视作了眼中钉,肉中刺?”

他停顿片刻,浑浊的目光紧紧锁住宇文化羽的眼睛,一字一句,如同冰冷的铁锤砸下:

“人,不怕你什么都不会。怕的是……你站错了队!”

“站错队?”

宇文化羽心头一震,擂台上荣禄那阴鸷如毒蛇的目光瞬间浮现在眼前。

“不错,站队!”

李鸿章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丝,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悲凉,“这京城,这朝廷,乃至这天下大势,说到底,就是一个个‘队’!

帝后之争,新旧之斗,满汉之隙……还有那外洋虎狼环伺!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他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得浑身颤抖,脸色由蜡黄转为一种病态的潮红。周馥连忙上前,轻轻拍抚他的后背,又端起炉上温着的药碗。李鸿章喘息着,摆了摆手,拒绝了药碗,目光依旧死死盯着宇文化羽。

“老夫看你根骨不凡,是个可造之材。更难得是……这份淡泊,这份仁心。”

他喘了口气,声音更加虚弱,却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意味,“听老夫一句劝,趁着琼林宴尚未举行,趁着这身伤……走吧。

离开这是非之地,回你的巢湖去。娶一房妻室,耕读传家,强似在这龙潭虎穴里……枉送了性命!”

“中堂……”宇文化羽刚欲开口。

“你莫要不服!”李鸿章打断他,眼神陡然变得无比锐利,仿佛能穿透人心,“你是不是觉得,康有为、梁启超他们……鼓吹变法,救国救民,是大势所趋?是光明大道?”

宇文化羽沉默。

他在临水村,亦听闻过维新之说。入京后,莫七星更是多次提及,言语间充满向往。校场之上,陆文龙那锐意进取的少年意气,也与这维新之风隐隐相合。

“光明大道?”李鸿章嘴角扯出一个极其苦涩、甚至带着一丝讥诮的弧度,那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指向书案上堆积如山的文牍和那幅巨大的黄河河工图。

“你看看这些!再看看老夫这副残躯!甲午败了,马关签了,银子赔了,土地割了……这大清,已是千疮百孔,病入膏肓!变法?救国?谈何容易!”

他的声音陡然变得激动起来,带着一种压抑已久的悲愤与无奈:

“康梁之徒,其心……或许可嘉!”

“他们看到了病,开了方子。可这方子……太猛!太急!”

“全然不顾这病人孱弱的身子骨,更不顾守着这病人的……都是些什么虎狼!”

他剧烈地喘息着,目光扫向紫禁城的方向,充满了深深的忌惮与无力。

“他们……是在玩火!是在把这本就摇摇欲坠的大厦,往那万丈深渊里推!”

李鸿章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洞穿世事的苍凉,“朝堂之上,明里暗里,多少人盯着他们?多少人欲除之而后快?你可知,太后……最恨的是什么?最不能容忍的,又是什么?”

他浑浊的目光再次聚焦在宇文化羽脸上,如同两盏在寒风中摇曳的残灯:

“人没有才,可以。但是……一定要选择站好队!说理,不在‘理’字上说,而是在于‘说’!我说你没有罪,就没罪。我说你有罪,你就有罪!”

他枯瘦的手猛地攥紧了扶手,指节发白,“这,就是这紫禁城里的规矩!这,就是这宦海沉浮的铁律!你一个毫无根基的乡野武夫,卷入其中,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最后四个字,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带着血淋淋的警告。

禅房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红泥小炉上药铫子“咕嘟咕嘟”的沸声,和窗外风吹落叶的沙沙声。浓烈的药香,混合着老人身上衰朽的气息,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沉重得令人窒息。

宇文化羽坐在凳上,左肩的剧痛依旧,心中却掀起了滔天巨浪。

李鸿章的话语,如同冰冷的匕首,一层层剥开了京城繁华表象下的狰狞与血腥。

帝后之争、新旧之斗、站队、粉身碎骨、万劫不复……这些冰冷的字眼,带着铁锈与血腥的味道,狠狠冲击着他原本相对单纯的认知。

他想起莫七星眼中对维新的热切,想起陆文龙那锐不可当的少年意气,也想起了擂台上荣禄那阴鸷如毒蛇的目光。

原来,这看似荣耀的武举,这看似切磋的擂台,早已被一只无形的、冰冷的手,纳入了更大的棋局。而他,不过是一颗刚刚被摆上棋盘,却已伤痕累累的棋子。

李鸿章疲惫地闭上了眼睛,靠在椅背上,仿佛刚才那番话耗尽了他仅存的力气。他挥了挥手,声音低不可闻,带着浓浓的倦意:“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周馥……送客。”

周馥无声地走到宇文化羽身旁。

宇文化羽缓缓起身。左肩的剧痛和内腑的翻腾让他动作有些僵硬。他对着椅中闭目喘息、如同风中残烛的老人,深深一揖。没有言语,一切尽在不言中。

他转身,步履沉重地走出这弥漫着死亡与衰朽气息的禅房。贤良寺清冷的庭院里,暮色四合,秋风萧瑟,卷起满地枯黄的落叶,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那辆青呢小轿,静静地停在寺门外,在昏沉的暮色中,如同一个沉默的棺椁。

宇文化羽抬头,望向紫禁城方向那片被暮霭笼罩、金碧辉煌却透着无尽森严的殿宇飞檐。

那里,琼林宴的灯火或许已经点亮,为新科武状元陆文龙庆贺。而那里,也盘踞着能决定无数人生死的庞然巨兽。

他深吸了一口带着凉意和苦涩药味的空气,一步步,走向那顶轿子。每一步,都牵扯着肩骨的剧痛,也如同踏在布满荆棘的未知之路上。

京城的风,更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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