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过，天色将明未明。
通向西苑御道上，车马辚辚，人影幢幢。昨日过关武者，在兵丁引导下，沉默走向帝国心脏深处。
空气凝重欲滴，唯沉重脚步声在空旷御道回响。
朱红宫墙熹微晨光中显露真容，沉甸甸暗红，似饱吸岁月权力，高耸令人窒息。巨大阴影投在护城河幽暗死寂水面，如蛰伏巨兽。
无形威压弥漫，是皇权重量。
西苑校场，紧邻森严宫禁。场地较昨日城外校场开阔数倍！地面铺满巨大青石板，切割整齐，打磨光滑如镜，晨光下泛冰冷微光。
四周高耸旗杆，明黄龙旗与绣“武”大纛寒风中猎猎招展。
沿校场边缘，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肃立身着鲜明甲胄、手持长戟禁卫军士。他们如泥塑木雕，面无情，眼神空洞直视前方，唯铁甲反射冷光与长戟锋刃寒芒，无声昭示绝对肃杀与不容侵犯！
无形冰冷杀气弥漫清冷空气，让每一踏入此地武者，皆不自觉屏息，放轻脚步。
高台已搭好。位更醒目，更森严。上置数张铺明黄锦缎太师椅。居中一张空悬，显为最尊贵者预留。两侧坐几位身着蟒袍、顶戴花翎高官，神情或威严，或倨傲，或深沉。
副都统奎焕亦在列，端坐侧位，腰杆挺直，眼神锐利如鹰隼，不动声色扫视陆续入场武者，目光在宇文化羽与陆文龙身上停留尤长。
宇文化羽依旧裹厚实旧棉袍，默立莫七星身侧。他赤脚（内场比试要求穿统一薄底快靴，其似未领），直踏冰冷光滑青石板。寒意透脚心上窜，却恍若未觉。
目光平静扫过这片恢弘肃杀皇家校场，扫过高台上代表帝国最高权力身影，最终落向校场中央那座高出地面三尺、同样由巨大青石板铺就宽阔擂台。
擂台！
功名富贵，一步登天，或…血染尘埃。
“快看！李中堂！”人丛中起压抑惊呼。只见一顶四人抬青呢小轿，在数名精悍护卫簇拥下，穿过肃立军士，径至高台下。轿帘掀，一位身着仙鹤补服、头戴双眼花翎、面容清癯、身形瘦削老者缓步出。须发皆白，脸上沟壑纵横，写满风霜疲惫，背脊却依旧挺直。
北洋重臣——李鸿章。
步履沉稳，一步步踏上高台台阶。台上官员，包括奎焕，纷纷起身相迎，态恭敬中带一丝难言疏离谨慎。
李鸿章微颔首，神色淡漠，于居中空椅安然坐下。端侍从奉上热茶，轻撇浮沫，眼皮微垂，似对一切漠不关心，又似一切尽在掌握。唯那偶尔抬起深潭般眼眸深处，掠过一丝难捕倦怠与…洞悉世事苍凉。
“皇上、皇太后驾到——！”
一声尖利悠长唱喏，如裂帛撕裂凝重空气！
全场瞬寂！万籁俱止！
校场内外，无论高官显贵，待考武者，抑或肃立禁卫军士，齐刷刷跪伏在地！黑压压一片，如狂风吹倒麦浪！
宇文化羽随众跪下，额触冰冷坚硬青石板。微抬眼，透过人隙，见一队浩大奢华仪仗缓入校场。明黄华盖如移动云团，晨光耀目。太监宫女簇拥两顶巨大明黄銮舆。前略小，后更庞大威严。
銮舆高台前稳停。太监上前，恭敬掀帘。前舆中，走出一位身着明黄龙袍年轻男子。面容清秀，眼神却带与龄不符忧郁深深无力感，眉宇锁化不开愁绪。
光绪皇帝载湉。
脚步虚浮，在太监搀扶下，默走向高台，坐于李鸿章下首，自始至终，未抬头看任何人一眼。
后舆帘幕掀，一股无形令人窒息威压瞬间弥漫全场！
一位身着明黄凤袍、头戴珠翠凤冠老妇人在太监宫女搀扶下，缓步出。面容保养得宜，却掩不住眼角眉梢凌厉刻薄。一双凤目微眯，目光如实质冰锥，缓缓扫过跪伏众人。目光所及，空气似冻结三分！
慈禧太后叶赫那拉氏！
于李鸿章上首最尊贵凤椅安然落座。侍立其后，是一位身着亲王补服、面容阴鸷、眼神锐利如鹰中年男子，正是手握重兵、深得慈禧信任保守派核心——荣禄。
“平身。”慈禧声不高，带久居上位慵懒与不容置疑威严，清晰传入每人耳中。
“谢皇上！谢皇太后！”山呼海啸般谢恩声起。
众人纷纷起身，垂手肃立，大气不敢出。慈禧目光，如无形探照灯，缓缓扫过校场中垂手肃立武者。眼神淡漠，带审视货物般挑剔。掠过陆文龙挺拔英武身影时，微顿，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满意。
随即，目光落宇文化羽身上。
那裹旧棉袍、赤脚站光滑青石板上、沉默如山身影，在周围一片劲装利落武者中，显如此格格不入，如此…刺眼。
慈禧眉头几不可察一蹙，眼神里掠过一丝毫不掩饰厌恶轻蔑。如看到误入华堂土狗，玷污皇家重地威仪。
薄唇抿成冰冷直线，旋即移开目光，似多看一眼皆污浊。
宇文化羽清晰感受到那道目光中厌恶。依旧垂眼，脸上无表情，唯放身侧手，指关节因用力微微泛白。
“开始吧。”慈禧声再起，带一丝不耐。
副都统奎焕立刻起身，走至高台边缘，对校场中央朗声道：“武举内场，擂台决胜！以武会友，点到为止！然拳脚无眼，生死各安天命！签生死状者，方可登台！胜者，晋！败者，汰！最终魁首，由皇上、皇太后钦点！”
声荡校场上空，带冰冷残酷。
几名太监捧托盘下高台，盘上放笔墨与一叠按好朱红手印生死状。
肃杀气氛瞬间点燃！武者眼中燃炽热火焰，是功名诱惑，亦是生死相搏决绝！
“我签！”“拿来！”“怕死就不来这西苑！”群情激昂。
武者争先恐后按上手印。
点苍柳听风神色冷峻，提笔签名。
陆文龙更毫不犹豫，龙飞凤舞签下大名，按上手印，动作干脆利落，带绝对自信。宇文化羽看递到面前生死状。薄薄一张纸，朱红指印如凝固血点。
沉默片刻，伸粗糙手指，蘸殷红印泥，在那空白处，用力按下自己指印。
鲜红印迹，如烙印，印在冰冷纸张上，也印在这深不见底权力漩涡边缘。
太监捧签好生死状，恭敬呈上高台。
慈禧随意扫一眼，目光在陆文龙与宇文化羽名上略停。看到宇文化羽那带泥土气息名字与旁清晰指印时，嘴角勾起一丝极细微冰冷弧度，似看到什么有趣而低贱之物。
“第一场！”奎焕声如战鼓擂响，点燃校场中央那座冰冷青石擂台！
“山东，赵猛！对！直隶，王通！”
两名早已按捺不住武者，如出闸猛虎，带签下生死状决绝，怒吼着扑上擂台！
沉重脚步声在青石板踏响，拉开西苑血战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