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秋来,寒来暑往,转眼已是梁大同四年年末,吴因在句曲山平平淡淡度过了一年,至于有多平淡,就如梁国的国事一般。
梁大同四年(538年)一整年,梁国除了官员任命、例行仪式、他国来朝、阐释礼制,再无大事。
不同于南方的太平安逸,北方早已如沸如羹。
二月己亥,梁帝萧衍舆驾亲耕,敬天勤民,萧衍仅行三推礼,两魏早已几番战。两魏在南汾州和广州双线交战,东魏两战皆胜,顺利将南汾、颍、豫、广这四个州重新划入东魏的版图。
三月戊寅,河南国遣使入梁献方物。癸未,芮芮国遣使入梁献方物。南梁忙着与无关紧要的小国卿卿我我,两魏则为朝秦暮楚的柔然争得面红耳赤。最终,西魏通过天子与可汗女结亲的方式,赢得这场兵不血刃的争斗。去年的沙苑大败,今年的柔然断交,丞相高欢因过请辞,魏帝元善见配合应允,形式走完没多久,高欢又官复原职。
七月癸亥,东冶的犯人李胤之宣称自己得到了如来佛的真形舍利,菩萨皇帝萧衍闻之大喜,萧衍不疑有假,毕竟舍利出南国,何必去质疑,何况真去质疑,也无法辨别,遂颁下诏书,大赦天下。南方的僧人都和萧衍一样宁信其有,北方的僧人则质疑不断,怎么就断定这是佛骨舍利?怎么就断定出自如来?萧衍也不理会。
南梁这一片佛光普照,两魏那又是血光冲天。和桥之战,持续两月之久,东魏十万大军对战西魏七万大军,两魏皆是精锐尽出。东魏初期局势占优,就连西魏丞相宇文泰都险遭侯景生擒,但西魏否极泰来,东魏优势急转直下,东魏第一战力高敖曹战败身死,高敖曹所率汉人精锐尽失,侯景所率胡兵虽完成撤离,但也折损不少兵将。此战,东魏折损了莫多娄贷文、高敖曹、李猛、宋显四位大将,士卒被俘一万五千,溺水而亡数以万计。东魏最终因补给困难与雨季来临,拆毁了金墉城泄愤后无奈撤军。西魏则为惨胜,好在洛阳失而复得,得以延续生机。
前方的洛阳有惊无险,得以保全,后方的长安却危机四伏,几近颠覆。
由于西魏倾国东伐,导致关中留守兵力空虚,而在沙苑之战中俘虏的大量东魏士卒此时都散居在民间蠢蠢欲动,个个都盼着东归故乡,与妻儿团聚。河桥之战前期,西魏节节败退,重镇洛阳失守,更有传闻宇文泰已经战死,战况传到关中,东魏降卒再也按捺不住归乡之情,趁机谋反,制造混乱。
东征后军开府仪同三司李虎、念贤等人,此时已回长安,见状,与太尉王盟、尚书仆射周惠达等人赶在长安陷落前,携镇守都城的太子元钦、皇后郁久闾氏破围而出,渡过渭河,占据北岸驻防。
太子出逃,关中大乱。
西魏太保梁景睿因病留在长安休养,见此情形,只当是天赐良机,伙同沙苑之战中的东魏降将赵青雀一同叛乱。赵青雀自封将军,奉梁景睿为谋主,二人集结旧部振臂一呼,散落在东魏的降卒闻风而动,纷纷来投。雍州百姓于伏德与宇文泰素有过节,见赵青雀带头造反,于是也召集人手予以响应。三人联手,轻而易举就占领了长安子城。
此时造反部队规模已达数千,赵青雀与于伏德兵分两路,赵青雀负责攻打长安内城,于伏德负责攻打咸阳。
咸阳太守慕容思庆,父兄俱在晋阳,早有背叛西魏朝廷之心,于伏德率军刚到,他就开城投降,于伏德兵不血刃占据咸阳。慕容思庆与于伏德打开府库,分散钱财,收留东魏降卒,招募咸阳军民,短短数日,叛军队伍已扩展至万余人。
眼下,叛军形势一片大好,只要攻下长安内城,守住咸阳城门,静待东魏来援,到时候里应外合,即便不能覆灭西魏,也定叫西魏元气大伤。此事若成,可立不世之功,封王拜侯指日可待。
只可惜,美梦转瞬即破。
长安城内,百姓团结一致,拼死抵抗,与叛军一日数战,未让叛军领地挪前半寸。西魏大都督侯莫陈顺更是将有限的有生力量组织起来,趁敌不备发起奇袭,奇袭神出鬼没,叛军防不胜防。数日对战下来,叛军不但没能攻克内城,反而被打得连子城都不敢轻易踏出一步。
咸阳城处,本想着以万人守城,足够抵抗从战场前线败退关中的西魏残部,但守城的士兵发现西魏返回军队声势浩大,且兵强马壮,非是疲师,而为精锐,待看清领军之人时,慕容思庆吓得倒吸一口冷气,竟是西魏丞相宇文泰!叛军士气顿时一落千丈,咸阳军民更是当场反水。
慕容思庆心下明了,大势已去,败局已定,死守城池不过垂死挣扎。慕容思庆悔不当初,只怪自己不听劝告,操之过急,掏出怀中贴身皮革,皮革上不见一字,唯有一把短刀印记。
分神之际,华州刺史宇文导已经率军潜入咸阳,慕容思庆力战不敌,遭斩,于伏德逃跑未成,遭擒。而后,宇文导南渡渭桥,与宇文泰大军会师一处,叛军遭宇文泰大军与内城军民里外夹击,一战即灭。赵青雀、于伏德斩首于市,梁景睿坐罪处死。长安之乱就此平定,关中秩序也重新恢复。
……
九月,义兴郡国山县,袁启半年多里踏遍全县,却未再寻得建木牛头任何蛛丝马迹,索性闲时便往人多处挤,兴许还能瞎猫碰到死耗子,得到一些讯息。而国山最为热闹的地方,非羡仙楼莫属。一日,榕先生刚说完书,袁启同一众听众一起离席散去。离去之时,见羡仙楼掌柜蒋鑫神色慌张,直奔榕先生而去。袁启只觉稀奇,掌柜的对说书的这么毕恭毕敬,着实少见,他只当掌柜的是礼贤下士,便不以为意。
蒋鑫刚刚接到加急密报,便来向榕先生汇报,“主上,慕容思庆在咸阳协众举事,兵败被杀。”
榕先生闻讯,为之一颤,杯中茶水险些洒出。榕先生长叹一声,将茶水倾洒在地,一杯,两杯,三杯,仿佛以茶代酒进行祭奠。沉默许久后,榕先生感慨道:“高欢、宇文泰,当世二杰,此二人皆在,断不可轻举一事。且静观二虎相争,坐收渔翁之利。”
蒋鑫问道:“东魏处布局已经开展,是否先撤离?”
榕先生说道:“照旧,暗中行事,不到万不得已,不可浮出水面。”
蒋鑫问道:“喏。”
蒋鑫转身之际,榕先生嘱咐道:“当下是用人之际,你可明白我所言何事?”
蒋鑫心下明了,赶忙回身跪伏请罪,“臣下知罪。”
榕先生道:“何罪之有,玉不琢不成器,权当磨炼罢了。”
蒋鑫赶忙磕头谢恩,但心里并未打算就此作罢。
袁启回到住处,许安泽正拿着柳条在院里逗狗,一只是许安泽在南岳寺捡到的白狗叫黑风,一只是吴楠在黄龙山救助的黄狗叫黄仙。黄仙经过吴芋的针灸加药疗,已能行动,但脊背经脉受损不可逆,走路时前腿没法弯曲,不会跨门槛,更没法爬阶梯,只能立在原处或平地走动,每次走完停下都得用下巴磕地,张许英为它特制了一块厚麻布护垫,否则它走走停停下巴都得磕烂。
不一会,南岳寺的僧人又来找未名辩论,上回只一人,这回是两人。袁启指了指未名所在,两个僧人还礼貌地说声“多谢施主”。
但当他们见到未名,态度立马判若两人,见彐摆出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问道:“未名,南北皆有佛门,为何舍利出南方,你作何解?”
未名道:“我在南方。”
见彐只觉未名此答太过猖狂,说得好像因他在南方,舍利才出南方,气得一愣,见曰则是二话不说,已经握紧了拳头。
却听未名继续道:“你也在南方。”
见彐、见曰两人一时摸不着头脑,见彐问:“什么意思?舍利出南方和我们两人也有关?”
见曰对见彐道:“他不说了等于没说,我来。”对着未名道:“别来这套,你就好好回答,为什么舍利出南方,而不出北方!”
未名反问道:“我为何在南方?”
见曰嚷道:“我管你为何!我没问你,我问的是舍利!”
未名道:“那你问舍利,让舍利答你。若不问我,那便请回。”
见曰被气得自己拍自己大腿,说道:“我问的是你,不对,我问的是舍利,嘶,我问的是?”见曰被绕得脑子已有些混乱,一时搞不清自己到底问的是谁,问的是什么。
未名又问道:“你为何在南方?”
见曰心想,上一个问题搞不清了,这个问题简单,赶忙答道:“我生在南方,所以在南方。”
见彐也不揣着明白装糊涂,直接说道:“因为舍利在南方,所以佛在南方,所以我在南方。”
未名道:“舍利未现时,佛便不在?”
见曰又被问住,“这……”
见彐答道:“舍利此时出南方,不正是佛对南方佛门的认可。”
未名道:“彼时呢?此时与彼时有何差别?”
见曰欲言又止,心里怄气想着答上便行,他想答差别就是未名彼时在北,此时在南,但这回答纯属长他人志气,咬咬牙硬噎了回去。
沉默许久,见彐才答道:“无区别。”
“阿弥陀佛。”未名这才表示认可,说道:“舍利出与不出,佛皆在,舍利可南可北,佛皆往。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阿弥陀佛。”见彐郑重地双手合十,道:“缘起性空,万法皆空。”
见曰见见彐不但哑火,还被说服,拽着他就出门去,嘴上抱怨着:“三师弟,你还不如见也小师弟!”但说完就后悔了,真怕见彐也被未名说得还俗去。待见曰静下心来,嘴上虽仍不服气,但心里却已经服人。未名年纪轻轻,慧根深厚,遇事心如止水,不愠不怒,见解超凡脱俗,无我无相,见曰心中都不禁联想,“难不成,这舍利出南方,真因未名在南方?”
……
十月,西魏将高敖曹、窦泰、莫多娄贷文的头颅归还给东魏。
岭南始兴,侯安都正在书房办公,望着玄铁刀上的落灰怔怔出神,只听侯晓闯进房来,气喘吁吁地说道:“阿兄,北方来讯,高敖曹死了!”
侯安都不可置信道:“什么?败于何人?”
侯晓道:“一个无名小卒。”
“高敖曹向来自视甚高、目中无人,到头来,非但功业未成,还丧命于寂寂无名之辈。”侯安都长叹一声,不知是为这当代项羽之死惋惜,还是为自己未能与之一战而可惜,侯安都起身抹去玄铁刀上落灰。
……
十二月丁亥,梁兼国子助教皇侃表上所撰《礼记义疏》五十卷。东魏始诏“牧守、令长,擅立寺者,计其功庸,以枉法论。”
梁国还在致力于推崇儒家经典,强调礼制与社会秩序,以此巩固统治合法性,彰显华夏正统。但天子萧衍笃信佛教,却也是不争的事实。萧衍为了彰显慈悲,体现止杀存仁,试图废除牲祀,改用蔬果面偶代替太牢,一旦蔬果替太牢,法会代祭祖便为期不远,儒生不从,群起驳之,萧衍这才作罢。此事虽未成,但足可见儒生在梁地位远低僧人一头。儒佛之间尚且无法达到平衡,“三教同源”更是痴人说梦。
东魏正光年间(520年-525年),魏国佛教盛行,北天竺高僧被朝廷延请译经,龙门石窟佛龛也在正光四年完成雕刻,崇佛之姿,与萧梁无异。但正光以后,四方多事,民避赋役,多为僧尼,至二百万人,寺有三万余区。继魏熙平二年(517年)胡太后下达《禁私度僧令》后,东魏于元象元年(538年)又一次下诏管束佛教,命令禁止各级地方官擅自建立寺庙。
承平日久的梁国依旧对佛教放任自流,殊不知这将引发一场举国不可承受的因果报应。
……
建木教天枢厅中,硕大的石盘棋局上,局势与上次相比,已是天翻地覆。从布局阶段各自围空,到中盘阶段侵消打入,即将步入收官之战。
金角银边处征子打劫,草肚皮处胶着双活,目差不过个数。此刻,谁也不敢轻举妄动,皆怕一招棋错而致满盘皆输。
东西两魏屡战皆疲,默契达成一致,各自休养生息,等待可乘之机。但他们怎么也想象不到,最先濒临破灭的,竟会是坐看鹬蚌相争的渔翁——南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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