浦江饭店的包间里，灯光明亮，环境特别高档。
屋里摆着厚实的红木家具，配着丝绒窗帘，墙上挂着有味道的山水画，一看就是九十年代初上海最顶级的场所。
空气里飘着好闻的雪茄味和龙井茶香，整个氛围安静又私密。
夏天和秦朗跟着服务员走进包间时，韩铁军已经站起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迎接他们。
他大概五十多岁，身材保持得很好，穿着一身合体的深灰色中山装，显得特别沉稳。
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脸上带着读书人的儒雅，但那双眼睛特别锐利，整个人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一看就是大人物。
“夏总，秦先生，欢迎欢迎。”韩铁军主动伸手跟夏天握手，声音温和有力，话说得特别有分寸，既保持了长辈的稳重，又给足了两个年轻人面子，“路上辛苦了吧。”
“韩董事长您太客气了，让您等我们，真是不好意思。”夏天上前一步，不卑不亢地跟他握手，感觉对方的手干燥有力。
他能感觉到韩铁军在仔细打量他。
“这位就是秦朗吧，果然精神。”韩铁军又跟秦朗握手，语气很亲切，“你姐姐秦雪队长是女中豪杰，没想到弟弟也这么出色。”
秦朗有点意外：“韩董，您认识我姐？”
韩铁军笑了笑说：“去年在军区和企业的一个联谊宴会上见过一面，秦雪队长做事干练，能力很强，给我印象很深，姐姐这么厉害，弟弟也很优秀。”
站在旁边的苏晚晴安静地给大家倒茶，动作优雅流畅，一点声音都没有。
大家坐下后，韩铁军没有直接谈正事，而是像普通长辈一样，跟夏天和秦朗聊起了上海的风土人情、最近的天气，还问他们对浦江饭店的菜有什么看法，气氛看起来很轻松。
夏天知道这是在营造氛围，顺便观察他们，也就从容应对，说话做事既不怯场也不张扬，展现出的沉稳和见识让韩铁军眼里的审视慢慢变成了欣赏。
精致的本帮菜一道道端上来，色香味俱全。
喝了几杯茅台后，话题慢慢转向了更广的领域。
“夏总年轻有为啊，”韩铁军端起茶杯，语气平和地说，“在江城县那种基础不太好的地方，能一手搞出这么大的事业，真的很让人佩服。”
“我仔细看过省报的报道，你对‘产业集群’、‘工业社区’的想法和实践，很有远见，特别是在乡镇企业这个层面，能想到并且做到共享基础设施、促进技术合作，非常难得。”
他话说得平淡，但“年轻有为”这四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分量已经很重了。
站在旁边的苏晚晴忍不住偷偷看了夏天一眼，她能感觉到韩总对这个年轻人那种少有的欣赏。
“韩董事长过奖了。”夏天放下筷子，谦虚但坚定地说，“主要是我们赶上了国家鼓励发展乡镇企业、搞活经济的好政策，加上市县领导敢支持新事物，我们团队只是顺着潮流，摸着石头过河，想为地方经济发展找条可行的路子。”
“产业集群的好处，就是能降低单个企业的运营成本，形成合力，提升整个区域的竞争力，这在未来可能会成为一种趋势。”
他没有空谈大道理，而是把重点放在“成本”和“竞争力”这些企业家最关心的问题上。
韩铁军微微点头，眼里赞赏更多了。
不居功，不吹牛，能抓住商业本质，这个年轻人比他想的还要扎实、清醒。
“降低成本确实是核心竞争力，但后续的管理跟进和人才储备，往往是这种模式能不能持续成功的关键。”韩铁军话锋一转，切入更深的问题，
“我听说，夏总最近在内部大力推动学习，还特意从省城请了大学教授去讲课？”
夏天心里一动，对方连这种内部举措都知道，情报网果然厉害。
他面上很坦然，回答说：“韩董事长消息真灵通，确实是这样，摊子铺得越快，越觉得自己和团队的知识不够用。”
“我一直认为，企业的竞争，说到底就是人才的竞争，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让大家开阔眼界，建立起现代企业管理的基本框架和思维方式，才能支撑我们走得更稳更远。”
“授人以渔……说得好啊。”韩铁军细细品味着这句话，看夏天的眼神更深了。
不满足于眼前小利，懂得在团队培养上做战略性投入，这是做大事的格局和魄力。
他原本以为夏天可能只是运气好有点小聪明，现在看来，这小伙子的心性、远见和管理思维，远超同龄人，甚至让很多在商海混了很多年的“老江湖”都比不上。
话题很自然地转到了北方贸易上。
“听说夏总旗下的‘旭日贸易’，最近在调整业务重点，开始侧重技术和设备引进了？”韩铁军喝了口酒，好像随口问道。
夏天心里警惕起来，这已经涉及到商业机密了，韩铁军连这都能知道。
他面上不动声色，谨慎地说：“北边局势变化快，机会和风险都有，民用消费品这块，利润越来越薄，竞争也越来越激烈。”
“如果能借这个机会，引进一些适合我们园区产业升级的技术或关键设备，算是一种尝试，现在还在摸索阶段，具体效果怎么样，还要看市场。”
他没有完全否认，但也没透露任何具体细节，回答得滴水不漏，既显示了进取心，又守住了商业底线。
韩铁军心里又点了点头。
懂得藏拙，知道什么时候该进、什么时候该守，谨慎但不失锐气，这份老练差点让他忘了眼前只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
他越来越觉得，女儿看人的眼光……可能比她妈妈当年还要准、还要狠。
整个晚饭，韩铁军都在用高超的谈话技巧，从大趋势到小管理，从理念到实践，全方位地考察夏天。
而夏天始终镇定自若，对答如流，观点清晰，逻辑严密，既恰到好处地展现了超越时代的商业眼光，又始终保持了必要的谦虚和谨慎。
他甚至注意到夏天偶尔给秦朗递个提醒的眼神，以及对服务员自然而然的道谢，这些细节都说明，这人不是得意就忘形的人，懂得尊重别人，注重人际交往的细节。
酒喝了三轮，菜也吃得差不多了，席间气氛越来越融洽，但始终隔着一层没捅破的窗户纸。
韩铁军几次想把话题引向生活方面，想问白秀琴的情况，最后都忍住了。
他知道时机还没到，贸然提起，可能会破坏眼下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好印象和和谐氛围。
他看着眼前谈笑风生、眼神清澈坚定的夏天，心里百感交集。
有对年轻人才华的真心欣赏，有对女儿可能找到了可靠依靠的复杂欣慰，更有一种说不清的感慨……
这个年轻人，靠自己的能力和魄力，在这么短时间里创下的基业和展现出的巨大潜力，已经让他无法、也不愿意只把他当成一个“晚辈”或“女儿的选择”来看待。
这是一个必须平等对待，甚至在未来，很可能需要郑重合作的商业伙伴。
“夏总，这次华东地区的产业论坛，是个很好的交流平台。”韩铁军最后把话题拉回眼前的事情，“华东地区藏龙卧虎，有很多优秀企业和人才，多认识些朋友，开阔下视野，总是好的。”
“以后要是在资金、渠道，或者上海这边有什么需要协调、帮忙的地方，不用客气，随时可以让晚晴联系我。”
这话听起来像是普通客套，其实是个很有分量的承诺，相当于向夏天打开了韩氏企业资源宝库的大门。
夏天心领神会，举杯致意，诚恳地说：“非常感谢韩董事长的看重和指点，今晚一席话，让我学到了很多，以后事业发展，肯定少不了要麻烦您，到时候还希望韩董事长多多指点。”
他明白，这是韩铁军在明确释放善意和支持信号，也间接表达了对白秀琴的关心和一种妥协式的认可。
而对方始终没有挑明那层关系，也给了他足够的缓冲空间和尊重。
这顿饭吃了快两个小时，最后大家都很满意地结束了。
离开浦江饭店，晚风带着黄浦江特有的湿润气息吹在脸上。
秦朗长长舒了口气，小声对夏天说：“师父，这位韩董事长……气场真强，不过，他好像对您特别客气，而且是那种……真心实意的欣赏？”
夏天看着上海滩璀璨的夜景，霓虹闪烁，车来车往，眼神深远。
“欣赏可能有点，但更多是在审视、衡量和投资评估。”他一语道破本质，
“商业场上的交往，核心往往是利益和价值的交换，我们今天展现出的潜力和价值，让他觉得值得释放善意，为未来可能的合作铺路。”
他停顿了一下，嘴角露出一丝几乎看不见但很自信的微笑。
还有个原因他没说出来，这份善意，更多的还是因为白姐……
“不过不管怎么说，这趟上海之行的第一步，我们总算是稳稳地迈出去了，而且开局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