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村里度过的第一个星期,方野感觉自己,像活了一辈子那么长。
他学会了,用一口大铁锅,做出勉强能下咽的饭菜。
学会了,骑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浑身都响的二八大杠,在土路上飞驰。
也学会了,在师父季山那仿佛能看穿一切的眼神下,闭上嘴,多做事。
他以为,这所谓的“修行”,大概也就是这样了。
无非是,干不完的农活,和吃不完的苦。
直到第七天。
清晨,季山没有像往常一样,逼他去跑步或者劈柴。
他只是,递给了方野一套,黑色的,最普通的粗布衣裳。
“换上。”季山说。
“干什么去?”方野问。
“出殡。”
季山的回答,只有两个字。
……
村西头的老王家,正在办丧事。
去世的,是村里年纪最大的王大爷,九十三岁,喜丧。
但,院子里,还是充满了,一种安静的、白色的悲伤。
一口刷着黑漆的棺材,停在院子的中央。
王大爷的儿子儿孙们,都穿着白色的孝服,跪在灵前,烧着纸。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纸钱燃烧的味道,和若有若无的,哀乐。
方野,穿着那身黑色的粗布衣服,跟在季山身后,走了进去。
他很不自在。
他长这么大,第一次,参加一场真正的葬礼。
也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面对死亡。
季山,没有让他去上香,也没有让他去磕头。
他只是,带着方野,走到了院子的一个角落里,一个不被人注意的地方。
然后,他对方野说了一句话。
“看。”
于是,方野,就开始,看。
他看到了,王大爷那个五十多岁的、在外面当大老板的儿子。
那个男人,穿着一身与这个小院格格不入的名牌西装,跪在地上,哭得,像个三百斤的孩子。
他的眼泪和鼻涕,糊了满脸。
他一边哭,一边,把一整只烧鸡,往火盆里塞。
嘴里,还含糊不清地念叨着。
“……爸……我回来了……给你带了你最爱吃的……烧鸡……你趁热吃……”
他又看到了,王大爷那个八十多岁的老伴。
那个瘦小的、满脸皱纹的老太太。
她不哭,也不闹。
她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坐在棺材旁边。
拿着一块干净的、白色的毛巾,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那口黑色的棺材。
仿佛,那不是一口棺材。
而是,她相伴了一辈子的,老头子的脸。
她擦得很仔细,很慢。
仿佛,想把这几十年的时光,都擦进去。
他还看到了,前来吊唁的村民。
他们和王大爷的家人,说着一些安慰的话。
但转过身,又会和旁边的人,小声地,讨论着,今天地里的收成,和谁家的猪,又下了一窝崽。
悲伤,是真的。
生活,也是真的。
方野,就那么,看了一整个上午。
他感觉,自己像在看一部,没有剧本,也没有导演的,电影。
一部,关于“活着”和“死去”的,最真实的电影。
他第一次发现,原来“悲伤”,有这么多不同的样子。
不是电视剧里那种,声嘶力竭的,统一的嚎啕。
……
导播车里。
许诺,正通过监视器,看着这一切。
他没有下达任何指令。
他只是,让王大炮,用最冷静、最客观的长镜头,记录下这一切。
“老板,”身边的周岚,有些不解,“这……这些素材,有什么用?太压抑了,一点也不好笑。”
“谁说,喜剧,就一定要好笑了?”
许诺,头也不回地,说了一句。
……
白事,办了三天。
第四天,村子的另一头,又办起了红事。
村长最小的女儿,出嫁了。
整个村子,像是从一个黑白的世界,瞬间,切换到了一个彩色的世界。
到处都是红色的喜字,红色的灯笼。
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从早上,一直响到了中午。
院子里,摆了几十桌流水席。
所有的村民,都聚了过来。
空气中,弥漫着,饭菜的香味,和喜庆的喧嚣。
季山,也带着方野,来“吃席”了。
他换上了一件干净的蓝布褂子,看起来,精神了不少。
方野,坐立不安。
他感觉,前几天的悲伤,还没从心里散去。
现在,又要立刻,切换到一种喜庆的模式。
这种巨大的情绪反差,让他,很难适应。
酒席上,新娘的父亲,那个五大三粗的村长,正端着酒杯,一桌一桌地,给客人们敬酒。
他的脸上,挂着灿烂的,甚至有些夸张的笑容。
他大声地,和每一个客人,说着吉祥话。
“吃好!喝好!都别客气!”
但,当他走到季山这一桌时。
方野,清楚地看到。
这个正在大笑的男人,他的眼眶,是红的。
他的手,在端起酒杯时,在微微地,发抖。
那是一种,嫁女儿时,父亲独有的,那种,既高兴,又不舍的,复杂情绪。
就在这时,季山,突然,用手肘,碰了碰方野。
他指了指那个,正在敬酒的村长。
然后,他在方野耳边,说了一句,让方野当场石化的话。
“小子。”
“看到没?”
“去。”
“把他,给我,演出来。”
什么?
在这里?
现在?
演他?
方野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看着那个,正在大笑着的、眼眶通红的村长。
又回想起,前几天,在灵堂上,那个,跪在地上,哭得像个孩子的,大老板。
两种,截然不同的场景。
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
但,在这一刻,方野的脑海里,这两个男人的身影,竟然,慢慢地,重合在了一起。
他好像,突然,明白了点什么。
他慢慢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他没有去模仿村长的动作,也没有去说任何一句台词。
他只是,拿起桌上那个,倒满了酒的,粗瓷碗。
一步一步地,走到了院子中央。
周围,人声鼎沸,没有人注意到他。
他,对着院子门口,那个空无一人的方向,缓缓地,举起了手里的酒碗。
阳光,照在他的脸上。
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和那个村长,一模一样的,那种,笑着,却比哭,还难看的表情。
他的嘴唇,在无声地,动着。
好像在说:“……爸,你放心。”
又好像在说:“……女儿,祝你,幸福。”
一滴,清澈的液体,从他眼角,滑落。
滴进了,那碗,清澈的酒里。
……
导播车里。
许诺,看着监视器里,方野的这段,即兴的,无声的表演。
他没有喊“Cut”。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
直到,方野喝完了那碗酒,重新,走回了座位。
许诺,才拿起了对讲机。
对讲机那头,传来了季山的声音:“……怎么样?”
许诺,看着画面里,那个,已经重新坐下,但眼神,却和以前,完全不一样的,方野。
他笑了。
然后,对电话那头的季山,说了一句。
“季老。”
“恭喜您。”
“您的徒弟……”
“今天,出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