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山，人称“季老”，住在城郊一栋有些年头的中式庭院里。
没有奢华的装修，只有满院子的花草，和一屋子浸透了墨香的书卷气。
当许诺和周岚登门拜访时，这位在舆论风暴中心的老戏骨，正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棉麻对襟衫，戴着老花镜，在院子里的一棵石榴树下，气定神闲地……下棋。
自己跟自己下。
左手执黑，右手执白，杀得难解难分。
“周总，许导，来啦。”季老的经纪人，一个愁眉苦脸的中年男人迎了上来，压低声音道，“老爷子脾气倔，这几天谁劝都不听，还把几个来说情的学生给骂出去了。你们……多担待。”
周岚点了点头，脸上是职业化的微笑。
许诺则饶有兴致地看着那个石榴树下的老人。
须发皆白，但精神矍铄，腰板挺得笔直，身上有股子老派文人的风骨。
只是那紧锁的眉头和棋盘上凌厉的杀气，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季老。”周岚上前，恭敬地开口。
季山抬了抬眼皮，扶了扶老花镜，目光在周岚脸上停留了一秒，便直接落在了许诺身上。
那眼神，谈不上友好，充满了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你就是那个……拍《午夜香槟》的许诺？”季老开口了，声音洪亮，中气十足。
“是我。”许诺不卑不亢。
“哼。”季老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手里的白子“啪”地一声落在棋盘上，吃掉了黑子的一大片。
“现在的年轻人，越来越浮躁。电影，是艺术，是光影的诗歌。不是让你们胡闹的游乐场！”他一边下棋，一边头也不抬地训斥道，“我看了那个《午夜香槟》，拍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简直是胡闹！那个男主角，叫什么……林舟是吧？毫无基本功！演戏像个木头！”
周岚的脸上一阵尴尬。
哪有一上来就当着人家的面，痛批人家作品和手下演员的？
许诺却笑了。
“季老教训的是。”他拉了张石凳，自顾自地在棋盘对面坐下，“不过，那部电影，就是拍给您口中那些‘浮躁的年轻人’看的。他们喜欢看胡闹，我就给他们胡闹。生意嘛，不寒碜。”
季山下棋的动作一顿，再次抬起头，诧异地看了许诺一眼。
他本以为这个年轻人会辩解几句，没想到对方竟然如此坦然地承认了自己就是在“胡闹”。
这让他一肚子准备好的、关于“艺术的坚守”的说教，卡在了喉咙里，不上不下。
“你……”季老憋了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俗！俗不可耐！”
“人是铁，饭是钢，艺术不能当饭吃。俗点好，活得长。”许诺笑呵呵地回应。
两人你来我往，一番机锋，把旁边的周岚和经纪人听得心惊胆战。
终于，季老把手里的棋子往棋盒里一扔，不下了。
他摘下老花镜，揉了揉眉心，身体靠在椅背上，露出一丝疲态。
“说吧，”他开门见山，“我的事，你们打算怎么解决？我先说好，让我去道歉，不可能！我没做错！我不过是喝多了，感慨一句知音难觅，何错之有？”
“没错。”许诺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这一下，又让季老愣住了。
“您没错。”许诺继续说道，“您只是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用一种错误的方式，说了一句正确的话而已。”
“您的问题，不是‘失德’，是‘失言’。更准确地说，是您内心的情感，和您表达情感的方式，以及大众对这种方式的解读，三者之间，产生了巨大的错位。”
许诺这番话，没有指责，没有说教，却像一把精准的钥匙，一下子就说到了季老的心坎里。
他一生清高，最在乎的就是“风骨”和“知音”。
这次的风波，说到底，就是源于此。
季老的脸色，终于缓和了下来。他看着许诺，眼神里的轻蔑，少了几分。
“那你……打算怎么拍？”他问。
“很简单。”许诺打了个响指，“既然您是在感慨‘知音难觅’，那我们就拍一部关于‘寻找知己’的电影。”
“电影的名字，我已经想好了，就叫——《我的AI知己》。”
“AI？”季老皱起了眉，“人工智能？那是什么玩意儿？”
“您可以理解为，一个看不见摸不着，但又无所不知，比您自己还懂您的‘灵魂伴侣’。”许诺开始阐述他那个全新的、荒诞的“治疗方案”。
“主角，就是您，一位退休的老艺术家，毕生追求艺术，却总觉得无人能懂，孤独寂寞。”
“有一天，您的子女，给您买了一个最新款的‘人工智能伴侣’。这个AI没有实体，它存在于您家里的所有智能设备里——音响、电视、甚至是电饭煲。”
“它能陪您下棋，能跟您聊戏，能精准地get到您说的每一个典故。您觉得，您终于找到了寻觅一生的灵魂知己。”
季老听到这里，眼神里流露出了一丝向往。
“但是，”许诺话锋一转，“您对这个AI的依赖越来越深，甚至对它产生了超越友谊的情感。您开始对着家里的音响说情话，抱着电视机跳探戈，甚至在您六十大寿的宴会上，您当着所有人的面，抱着您家的扫地机器人，深情告白。”
“噗——”
周岚刚喝到嘴里的一口茶，差点喷出来。
季老的脸，也由红转青，由青转紫。
抱着扫地机器人告白？
这比他自己抱着女演员告白，离谱了一万倍！
“荒唐！简直是荒唐！”季老气得拍案而起。
“对，就是要荒唐。”许诺脸上的笑容不变，“您觉得您抱着女演员说那句话，很冤枉。那我就让您在电影里，抱着一台机器说更离谱的话。当观众们看到您在电影里，对着一个扫地机器人痛哭流涕，高喊‘为什么你不是真正的人’时，他们会觉得您现实里那点事儿，算个屁？”
“他们不会觉得您‘为老不尊’，只会觉得您‘孤独得可怜’，可怜得甚至有点好笑。”
“同情，是消解一切愤怒最好的武器。”
“我们会把整个故事，包装成一个关于‘空巢老人与人工智能’的温情（大雾）喜剧。内核，是您对艺术的执着。外壳，是我最擅长的，胡说八道。”
许诺看着季老，抛出了最后的杀手锏。
“而且，这部电影，需要一个能衬托您‘老派艺术风骨’的年轻演员。”
“这个演员，要足够‘俗’，足够‘木’，这样才能跟您形成最强烈的反差。”
“我已经有人选了。”
“就是您口中那个‘毫无基本功’的，”
“林舟。”
“我打算让他在电影里，扮演那个上门给您推销AI的、满嘴跑火车的、俗不可耐的销售员。”
季山，这位硬了一辈子的老戏骨，彻底愣在了原地。
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那张带着真诚微笑的脸，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知道，对方的方案，荒唐至极。
但他又悲哀地发现，这似乎是唯一能把他从这场舆论风暴里，体面地捞出来的办法。
而且……
让他去演一个孤独地爱上AI的老头，好像……还挺带感的？
还能顺便敲打敲打那个叫林舟的后生晚辈。
许久之后，他重新坐了下来，端起已经凉了的茶，喝了一口。
“剧本，”他声音沙哑地说道，“先拿来给我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