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诺蜷在沙发里。
那是一张从二手市场淘来的皮质沙发，表皮开裂，露出灰黄色的海绵，像一张张干瘪的嘴。
他一手端着泡面桶，另一只手拿着塑料叉子，漫不经心地戳着碗里那块孤零零的脱水牛肉。
平板电脑架在膝盖上，屏幕里，知名影评人“毒舌电影君”正对着镜头，声泪俱下。
“耻辱！这是华语电影的耻辱！”
“我无法用语言来形容我看完许诺导演新作——《都市剑仙在天桥贴膜》后的心情，那是一种混合了愤怒、悲伤、迷茫，最终归于麻木的复杂情感。就像你被一头驴，用后蹄精准地、反复地猛踹天灵盖一百零八次！”
许诺吸溜一口面，面汤有点烫嘴。
他觉得这位影评人业务能力还是差点意思。
骂得不够狠，不够深入骨髓。
比如，他就没提到电影里那个穿着拖鞋御剑飞行的男主角，脚上的脚气是如何通过4K超高清镜头精准传达给观众的。
那才是他这部作品的灵魂。
手机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经纪人张伟”的名字。
许诺没接，他知道会是什么内容。
手机锲而不舍地响着，像催命。
他终于摁下接听键，开了免提，随手扔在沙发一角。
“喂。”
“许导！祖宗！我的亲祖宗！”经纪人张伟的声音带着哭腔，仿佛下一秒就要嚎出来，“你上热搜了！和王总一起！”
许诺面无表情地又灌了一口面汤。
温的，正好。
“热搜第五，《烂片导演许诺逼疯投资人》。”张伟的声音因激动而破音，“王总，投资《天桥贴膜》的那个王总，他……他爬上公司天台了！直播呢！说要是不把亏的八百万还给他，他就从三十楼跳下去，死前还要高喊一声‘许诺还我血汗钱’！”
“哦。”许诺的回答只有一个字。
“哦？你就一个哦？”张伟快疯了，“这可是直播啊！几百万人看着呢！他要是真跳了，你就不是烂片导演了，你是杀人犯！你下半辈子还想不想在这个圈子混了？”
“上一个这么说的是李总，”许诺淡淡开口，语气像是在讨论今天天气，“他投了我的《霸道村支书爱上我》，亏了一千二百万。他也上了天台，还带了横幅。”
“然后呢？”
“然后被他老婆派来的人揪着耳朵拎下去了。说家里搓衣板还不够，想再添块墓碑。”
电话那头沉默了足足十秒，只剩下粗重的喘息。
“总之，你最近千万别出门！王总那边我先去稳住！”
张伟匆匆挂了电话。
屋子里重归寂静，只剩下影评人还在屏幕里口沫横飞。
许诺关掉视频，把泡面桶往茶几上一扔，整个人陷进沙发更深处，准备开始他一天中最重要的工作——睡觉。
这就是他的日常。
拍一部惊天动地的烂片，然后等待投资人上天台，等待影评人问候他全家，等待观众把他的名字钉在电影史的耻辱柱上。
三年前，他也曾是电影学院最有才华的学生，毕业作品拿遍了大奖。
可现实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才华在这个圈子，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流量、资本、人脉……这些才是硬通货。他那部获奖的文艺片，票房惨到连拷贝费都挣不回来。
从那天起，他悟了。
既然当不了艺术家，那就当个彻底的生意人。
你们要流量？我给。你们要话题？我造。你们要什么我就拍什么，至于艺术？那是什么？能吃吗？
于是，烂片之王许诺，就此诞生。
只是他没想到，烂，也能烂出新高度。
他不是没想过拍得“正常”一点，可每次一坐到导演监视器后面，一种奇特的“灵感”就会涌上心头，让他总能用最刁钻、最离谱的方式，毁掉一部电影。
久而久之，他也懒得挣扎了。
毁灭吧，赶紧的，累了。
就在他即将坠入梦乡时，手机屏幕再次亮起。
一串陌生的加密号码。
这种号码，通常意味着麻烦，或者……更大的麻烦。
许诺皱了皱眉，挂断。
对方却像跗骨之蛆，立刻又打了过来。
第二次。
他再次挂断。
第三次。
许诺的耐心耗尽，他接起电话，语气不善：“哪位？要是催债的就报个名，我看看排到第几号了。”
电话那头，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冷静，清冽，带着一丝职业性的疏离和无法掩饰的疲惫。
“请问是许诺导演吗？我是周岚。”
许诺愣了一下。
周岚。
这个名字在娱乐圈如雷贯耳，是圈内最顶级的金牌经纪人，一手捧红了数位一线明星，而她手中最璀璨的明珠，便是如今正值风暴中心、如日中天的顶流女星——顾千雪。
许诺嗤笑一声，身体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对，我是。秦始皇，打钱。”
他笃定这是新型的诈骗手段。
毕竟，周岚这种级别的人物，怎么可能找到他这个烂片导演中的战斗机？她们的世界，和他所在的臭水沟，隔着一条银河。
“许导，我们很有诚意。”
周岚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完全没听出他的调侃，“我代表顾千雪小姐，正式邀请您执导她的下一部电影。片酬，八位数，税后。我们可以先付一半定金。”
许诺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八位数。
他拍一部烂片，连哄带骗，最多也就从那些人傻钱多的投资人手里抠出七位数，还得看对方当时喝了多少酒。
八位数请他？
请他去干什么？去拍摄现场当吉祥物吗？
“周大经纪人，”许诺的语气带上了几分嘲弄，“你是不是打错电话了？还是说，顾千雪小姐想转型拍喜剧片，准备拿自己的演艺生涯当笑料？”
他太清楚顾千雪现在的处境了。
三天前，一段被恶意剪辑的视频在网络上疯传。视频里，顾千雪将一杯水泼在助理脸上，言辞尖锐，状若疯魔。
“耍大牌”、“欺凌助理”、“人设崩塌”。
一夜之间，这个被誉为“国民初恋”的清纯玉女，成了全网讨伐的恶毒泼妇。代言解约，剧组换人，墙倒众人推。
这种时候，任何一个理智的团队，都会选择冷处理，或者花大价钱公关洗白。
而不是……来找他这个“活菩萨”。
是的，活菩萨。
圈子里有些想不开的投资人，私下里都这么叫他。
因为但凡投了他的电影，基本就等于提前为自己的商业生涯超度了。
“我们没有打错，许导。”周岚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清晰，仿佛贴着他的耳朵在说，“我们需要的，正是您。需要您那制造‘舆论黑洞’的独家能力。”
许诺的眼皮猛地一跳。
舆论黑洞？
这是他某个喝醉的夜晚，在朋友圈里对自己“才华”的戏谑总结。他的电影，就像一个黑洞，能吸走一切光芒，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最终都归于混沌和荒谬。
可这只是私下的醉话。
“许导，我们不谈电影艺术，也不谈票房价值。”周岚的声音里，终于透出一丝急切，像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我们只做一笔交易。一场……危机公关。”
“用一部旷世烂片，去对冲一场灭顶的公关危机。让所有人的怒火，都从顾千雪的身上，转移到您和您的电影上。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许诺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屋子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他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的“才华”，还有这种用法。
用魔法打败魔法？
不，这是用核弹去炸一个粪坑。
虽然能解决问题，但场面一定很壮观。
“我凭什么相信你？”许诺声音干涩。
电话那头的周岚，似乎轻笑了一声。
那笑声里，充满了孤注一掷的疯狂。
“就凭您五年前，在电影学院的毕业答辩上，当着所有教授的面说过的那句话。”
“——‘电影已死，娱乐至上’。”
“许导，那句话，我当时就在台下听着。现在，我们想请您亲自来践行这句话。用最纯粹的‘娱乐’，去拯救一个被‘电影’抛弃的人。”
许诺握着手机，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五年前那句愤世嫉俗的醉话，是他对这个圈子最后的呐喊与控诉，也是他与过去的自己彻底的诀别。
他以为，那句话早已被埋葬在时间的尘埃里。
却没想到，在五年后这个狼狈的午后，被一个陌生女人，用这样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重新挖了出来。
并递给了他一份，邀请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