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推开棺盖，没有看慧空。指尖抚过掌心的桃木钉，钉尾刻痕嵌进皮肉，像一道旧债。昨夜他哼的调子还在耳边，低沉缓慢，与我手背红痕的搏动同频。那不是经文，是引路的饵。
我站起身，蓑衣上沾着棺内腐灰。慧空坐在火堆旁，背影僵直，僧袍下脊椎微凸，似有物游走。他听见动静，头也不回。
“练成了？”他问。
我走到神龛前，取出三根桃木钉，依次拍在石台上，发出三声脆响。钉身泛青，是熔铸时掺了尸油与铁砂的旧物。其中一根尾端刻着少林戒律院的锁骨钉图纹——正是伏牛山那夜，钉穿他琵琶骨的刑具样式。
“那晚老槐树下，”我盯着他的后颈，“是谁留的纸条？”
他没动。
“字迹像师父的，墨里混了尸油味。你皮下的蛊会爬，也会写字。”我顿了顿，“你教我脱骨术，不是为了躲搜山。是为了让我信你。”
慧空缓缓转头，嘴角扯出半笑。断掌在膝上张开，露出掌心一道横疤，像是被什么活物啃过。
“明日自知。”他说。
我没有拔刀。也没有退。只是将三根钉收回腰间，绕到他身后，低声说：“好，我随你行事。”
他没回头，但我看见他脖颈青筋微微一跳。
夜半，我起身出庙。左腿旧伤未愈，每走一步都像踩在碎骨上。我在庙外三丈处停下，蹲身挖土。指尖触到湿泥时，取出一根桃木钉，钉身刻着漕帮暗语：“子时三更，破庙取货”。我又割破指腹，将血抹在钉尾，埋入土中，只留钉头一寸露在外面，像一根刺。
做完这些，我回到庙内，躺进空棺，盖上棺盖。
三更未到，庙门已被踹开。
六人持刀而入，黑巾蒙面，刀锋淬绿，是漕帮死士的穿肠刃。他们直扑我昨夜卧处，刀光劈下，草席碎裂——棺中无人。
一人低喝：“搜！”
他们翻倒神龛，踢开火堆，有人踩到了门槛那根桃木钉。拔出来看了一眼，眉头一皱。
“有血，还没干。”他把钉子递给为首者，“刻的是帮内密语，但格式不对——像是故意露破绽。”
为首者沉默片刻，将钉子收进袖中。“传讯总部，就说发现陈九踪迹，疑似携带密令外泄。”
一人应声而出，疾步向山下奔去。
我藏在庙后枯井，井壁长满滑苔，腐气冲鼻。我用脱骨术缩身，肩胯尽卸，蜷在井底，连呼吸都压进肺底。井口覆草，只留一道缝隙。
我看见那人奔出庙门，沿山道疾行。他在岔口稍停，辨了方向，继续前行。
我等他走远，才从井底爬出。左腿一软，几乎跪地，我咬牙撑住，沿另一条小路绕行，抢在他前面抵达驿站旧道。此处荒废多年，石板断裂，野草丛生。我蹲在路旁，从怀中取出一小块尸油，混着铁灰，在半张残纸上写下铁衣卫密文：“漕帮截令，藏货于破庙西侧枯井，三更接应。”
我将纸撕成两半，把其中一半塞进石缝，另一半藏入袖中。
做完这些，我爬上附近山崖，伏在岩后。
半个时辰后，铁衣卫巡队出现。为首者身披玄甲，腰悬双刀，翻下马背，捡起石缝中的半张残令。
他只看了一眼，脸色骤变。
“漕帮敢截我们的令？”他冷笑一声，挥手，“埋伏驿站，等他们来取货。”
队伍迅速散开，弓手上房，刀手藏于断墙之后。
又过一刻，那名传讯的漕帮杀手带着五人赶到。他们直奔驿站，四下查探。一人发现墙角有异，拨开碎石，露出半张残纸——正是我伪造的另一半。
“在这！”他低呼。
六人立刻集结，准备挖掘。
就在此时，箭矢破空。
第一支钉入领头者肩胛，第二支贯穿咽喉。铁衣卫从暗处杀出，刀光如雪。漕帮死士仓促应战，穿肠刃与雁翎刀撞出火星。
“你们竟敢动手！”漕帮首领怒吼。
“你们截令在先！”铁衣卫统领反手劈断一人手臂，“交出密令！”
“放屁！是你们设局陷害！”
刀光交错，血溅石阶。火把被踢翻，引燃残屋，浓烟升腾。双方死伤渐重，仍死战不退。
我伏在崖上，看着火光映红夜空。这局成了。他们争的本就不是什么密令，而是彼此认定的背叛。我只需在中间划一道口子，血一出，狗就来了。
我从腰间取出最后一根桃木钉，钉身无刻痕，是我亲手磨平的。我将它插入身前泥土，钉头朝向破庙方向。
十年前，我跪在师父血泊里，嚼着他的耳朵活下来。那时我不懂，仇不是一刀砍下去就完的事。江湖不是打打杀杀，是人情世故。是让别人替你挥刀。
如今，我懂了。
火并仍在继续。我听见铁衣卫在喊“斩尽杀绝”，听见漕帮在吼“为兄弟报仇”。声音混着风，吹上山崖。
我低头，看见手背红痕微微发烫。它不再只是烙印，像在回应什么。
我起身，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崖下传来一声异响。
那名传讯的漕帮杀手并未死。他从尸堆中爬出，半边脸被箭矢削去，血肉模糊，却仍拖着刀往山道爬。他怀里紧抱着那根刻着密语的桃木钉，指节死死扣住钉身，像抱着最后的信物。
他爬到岔口，忽然停下。
他抬起剩下的那只眼，望向我藏身的山崖。
我没有动。
他嘴角抽动，似乎想笑。然后，他用尽力气，将桃木钉高高举起，钉尖指向我所在的方向。
像在指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