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砸在脸上,像碎石子打过来。我拖着左腿往前走,每一步都像是把骨头从泥里拔出来。断水刀拄在地上,刀尖陷进湿土,撑住我往下坠的身体。舌尖还有血味,不是咬的,是狼血在烧,烧得牙根发酸,喉咙里泛腥。
身后远处,犬吠破雨而入。
我拐进林子,绕着溪流走。水声大,能盖住血滴的响动。可腿撑不住了。旧伤被雨水泡开,皮肉裂到筋,血顺着裤管往下淌,一滴一滴,渗进泥里。我知道猎犬会追上来,顺着这气味,一路啃到我的骨头。
我咬牙往上坡冲。右爪抽了一下,五指不受控地张开,指甲刮过树皮,留下三道深痕。掌心“烈风”忽然发烫,像是提醒我——它还在我身上,没走。可这烫不是护,是盯。
冲到半坡,脚下一滑。
整个人顺着陡坡滚下去,肩撞树根,背磕石棱,最后砸进一条沟底。眼前发黑,耳朵嗡鸣,左腿像是被人用铁钳拧断了又接回去。我趴在地上,喘气,嘴里全是泥和血。
前面有光。
不是火,是灯笼。惨白的一团,在雨幕里晃。七个人抬着一口黑棺,穿蓑戴斗,脚步齐得像一个人。黑幡垂着,没字,也没哭声。他们走得很稳,棺材压得肩头低陷,可没人换肩,没人说话。
我撑着想爬,右爪却先动了,抓进泥里,五指抠得深,像是要埋进去。
一个身影从队尾走来。白发,枯手,斗笠掀开一角,露出一张死人般的脸。
苏三娘。
她低头看我,目光扫过右爪,又落在我掌心。那两个字还在发烫,隔着湿布都能看出轮廓。
“进棺材,活命。”她说。
我没动。右手慢慢摸向腰间。七根桃木钉缠在布条上,钉头朝外。我能拼死一个,但进棺,就是把自己送进死地。她救过我一次,可江湖上,救你的人,往往才是最后捅刀的那个。
她没催。只伸手,揭开棺盖。
里面不是尸身。是暗格,一层夹板,刻着密密麻麻的符文,像是用血画的,干了多年。空间窄,只能蜷身进去。血腥气冲鼻,但能藏人。
我盯着她脖颈。没有刺青。又看她手指,指尖发黑,有药渍。尸斑药。和柳红绡用的是同一种。
我咬牙,翻身上前,右爪卡在格口,硬挤进去。骨头撞着木壁,疼得眼前发花。刚蜷好,棺盖落下,黑暗压下来。
抬棺的脚步重新响起。
我蜷在夹层里,右爪贴着胸口,“烈风”烫得像烙铁。外面雨声闷了,脚步声却清晰起来,一步一步,像是踩在骨头缝里。远处犬吠渐近,又忽然停了。他们追到沟边,会嗅到血,会翻找。可只要这棺材不停,他们就不会怀疑。
可我不信这运气。
我左手慢慢摸向腰间,七枚桃木钉还在。指尖抚过钉身,一根,两根……到第三根时,突然一震。
不是错觉。
钉头在动。像是被什么吸着,微微颤。我屏住呼吸,再摸一次。震感更清楚了,从钉尖传来,像是底下有脉搏在跳。
我用拇指蹭过钉头。
暗红的符号浮现出来——三道斜线,一道横钩,像刀刻的。
漕帮的“清道夫”标记。
十年前我在账本夹层见过。那是追杀令的暗号,凡是沾上这符号的人,三日内必死。现在,它出现在我的钉子上。
不是巧合。
我缓缓把钉子一根根缠回去,手指稳,心却冷。这棺材不是避难所。是路。有人要我走这条路,走到某个地方。苏三娘知道这标记,她还让我进来。她是救我,还是送我?
外面脚步没停。雨还在下。我闭眼,右爪收拢,掌心压住钉子。那符号还在震,像是在回应什么。
我低声道:“查到底……不急这一夜。”
话没说完,右爪突然抽紧。五指不受控地抓挠木壁,指甲刮出几道痕。掌心“烈风”猛地一烫,烫得我整条胳膊发麻。我咬住前臂,牙齿陷进肉里,血腥味冲上来,才压住那股躁动。
不能疯。不能在这时候。
我松口,喘气。黑暗里,只有呼吸声和脚步声。我数着步子,一百零七,一百零八……每一步都像是在丈量距离。去哪?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这七根钉子不会无缘无故震。它们认得路。就像它们认得贺九狼的脸,认得师父的血。
我慢慢把右手缩回来,贴在胸口。钉子缠得紧,布条浸了水,发黑发硬。我用指尖一根根压平,不让它们再动。
外面,抬棺的人换了肩。脚步节奏变了,从左到右,三步一换。不是寻常力夫的走法。是训练过的。他们不是送葬人,是运棺的。
运什么?
我耳朵贴着木板。棺材本身很重,但走起来不晃,说明里面没液体,也没活物。可刚才苏三娘掀盖时,我闻到一股味——不是尸臭,是铁锈混着陈血,像是兵器在密室里放久了。
我想起她手指上的药渍。尸斑药能藏气息,也能遮尸毒。她底下埋过多少人?三十六个?还是更多?
脚步又变了。
这次是下坡。坡缓,路硬,像是石板。雨声也变了,从打叶声变成砸地声。我们出了林子,上了官道。
犬吠再没响起。
他们甩掉了追兵。不是靠快,是靠路。送葬队不会被盘查,棺材不会被开。铁衣卫再狠,也不敢拦白事。
我松了半口气。可就在这时,腰间的钉子又震了一下。
比刚才更重。
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前方有东西,在拉它们。
我猛地睁眼。
黑暗里,什么也看不见。可我能感觉到,那股震感从钉头传到皮肉,再钻进骨头。不是痛,是唤。像是十年前山门血案那晚,我跪在血泊里,听见铁钩穿骨的声音。那时我以为那是结束。现在我知道,那是开始。
钉子不会骗人。它们是从师父的钉子熔的。它们记得血,记得仇,记得谁该死。
我慢慢把手移到刀柄上。断水刀贴着肋骨,刀鞘湿透,可刀还在。只要刀在,我就没输。
外面,脚步忽然慢了。
不是停,是缓。像是前方有人。我屏住呼吸,耳朵贴紧木板。
雨声中,传来另一个脚步声。
轻,稳,不急。一个人,站在路中间。
抬棺队停下。
没人说话。只有雨打蓑衣的声音。
片刻后,苏三娘开口:“让路。”
那人没动。
苏三娘又说:“他不在里面。”
那人还是没动。
我右手慢慢握紧桃木钉,指甲掐进掌心。掌心“烈风”忽然一烫,烫得我整条胳膊一颤。
外面,那人缓缓抬起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