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水刀还抵在喉间,右爪的抽搐却停了。不是平静,是某种更深的躁动在皮下蛰伏,像野兽伏低身子,等着我松一口气。掌心那两个字——“烈风”——还在,烫得像是从骨头里烧出来。我盯着它,指甲嵌进掌心,血顺着纹路往下淌,又被那两个字吸进去,一滴不剩。
我知道,只要我低头,就能闻到尸体的气味。那不是臭,是香,是饿了十年的胃看见热肉时的颤动。可我也知道,我是谁。
我松开刀,任它落进骨缝。右爪抬起,五指扭曲如枯枝,爪尖黑亮,边缘泛着铁灰。我从腰间抽出最后一根桃木钉。钉身原本刻着一张脸——贺九狼的轮廓,左耳缺失,眉骨有疤。那是我十年来每夜摩挲的仇人像,如今却被我用狼爪一寸寸剜去。木屑混着血渣落下,每一划都牵动掌心“烈风”二字,灼痛直钻脑髓。
我不停手。剜尽旧痕,爪尖在钉身上重新刻下三字:查到底。
每刻一笔,体内那股躁动就退一分。不是屈服,是被压住了。像是父亲的手掌再一次按在我肩上,不是护,是推。他从不护我,他让我看血,让我嚼耳朵,让我记住疼。这钉子不是武器,是誓。我用狼爪刻下的誓,比刀更狠,比血更真。
刻完最后一笔,我喘了口气。雨开始落,一滴砸在钉头上,顺着“查”字的笔画滑下,像泪。
我割下一片衣角,将钉子裹住,缠在断水刀柄根处。布条打结时,右爪不受控地抖了一下,差点刺穿自己手掌。我咬住舌尖,血腥味冲上来,眼前闪出幻象——师父被钉在山门,铁钩穿骨,血顺着门缝往下流,汇成一条小溪,溪水里浮着无数张脸:苏三娘、慧空、柳红绡……她们都在笑,笑着变成尸块,沉进血里。
我猛地将右爪插进左腿旧伤。
腐肉撕裂,脓血喷出,痛得我眼前发黑。但幻象散了。痛是真的,不是蛊,不是梦。我靠着骨堆坐下,手指抠进砖缝,指甲翻裂也不松手。我知道,从今往后,我不能再靠眼睛判断真假。这身血肉已经不全是我的,可只要我还疼,我就还能分清——什么该杀,什么该记。
我俯身,拾起断水刀。刀锋上还沾着杀手的血。我伸出舌,舔过刀面。
不是为了饮,也不是为了尝。是为了记住味道。这血,不是吃的,是还账的。我师父的账,苏三娘的账,柳红绡的账,都压在这刀上。狼血可以烧,爪子可以长,但这一口血味,我得咽进肺里,化成火。
刀归鞘。我撑地起身,右爪垂在身侧,灰白纹路仍在游走,可掌心“烈风”二字清晰如刻。我低头看了它一眼,像是在看一个活着的证人。
远处,马蹄声破雨而来,夹着铁链拖地的响动。三匹快马,骑手披黑蓑,腰悬双刀,刀柄系着漕帮的赤绳。他们没进祭坛,只在百步外勒马,一人翻身下地,将一封火漆密信钉在残碑上,转身即走。
我不去取。我知道那是什么。
清道夫令。格杀勿论。通倭、弑官、乱漕——全是罪名,没有真相。他们终于不必再藏着了。铁衣卫要我死,漕帮乐得动手,江湖上的狗,只要闻到权贵扔出的骨头,就会扑上来咬断我的喉咙。
我站在雨里,听着马蹄远去。
十年前我跪在山门血泊里,听见的是铁钩穿骨的声音。十年后我站在这里,听见的是整片江湖被牵动的锁链声。不一样了。那时我是猎物,现在我是疯狗。疯狗不怕链子,疯狗会咬断牵链的人。
我摸了摸刀柄上的桃木钉。布条已被雨水浸透,可那三个字还在。查到底。不是为了活,是为了让那些藏在暗处的“狼”,也尝尝被钉在门上的滋味。
雨越下越大。我转身,走向祭坛深处。那里还有一具尸体——柳红绡倒下的地方。她靠在骨缝间,眼睛闭着,唇缝干裂。我没有翻她,也没有探息。我知道她死了。可当我走近,掌心“烈风”忽然一烫,像是回应什么。
我蹲下,右爪缓缓伸向她衣襟。不是劫尸,不是取物。我只是想碰一碰她的手。那只曾为我割血、为我织网、为我塞下药丸的手。
指尖将触未触时,她手指突然抽动了一下。
我没缩手。我知道不是活。是药丸在动。她塞进我嘴里的那颗发光的药丸,此刻在我腹中翻腾,与她残存的气息共鸣。狼血在烧,可“烈风”在压。两种力量在我体内对冲,像两股潮水撞在礁石上。
我收回手,站起身。
她不是救我。她是推我进来。从她第一次咬破舌尖教我读唇语,到最后一刻将药丸塞进我喉咙,她从没想让我活着走出去。她要我走进真相,哪怕是以“狼”的形态。
我最后看了她一眼。
然后转身,走出祭坛。
外面,江南各渡口、驿站、镖局的暗桩已陆续收到密信。漕帮总舵,烛火摇曳。总瓢把子坐在案后,手中令纸刚拆,朱批刺目:“独腿刀客陈九,涉通倭、弑官、乱漕,即刻启动清道夫计划,格杀勿论。”他看完,冷笑一声,将令纸投入火盆。
火舌卷住纸角,黑字在焰中扭曲,最后一笔“论”字烧断时,像一把刀被折断。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雨打屋檐,远处江面一片漆黑。他知道,这一夜之后,整个江湖都会动起来。猎人、杀手、密探、走狗,全都会朝那个独腿的男人扑去。
“终于……”他低声说,“可以名正言顺地清账了。”
雨滴落在我的脸上,混着血与汗。我抬头,望向漆黑的天。没有星,没有月,只有雨。我握紧刀柄,那根刻钉随动作轻颤,布条一角被风掀起,露出“查”字的起笔。
我知道,从今夜起,再无喘息之地。
可我也知道——
我还活着。
我还能挥刀。
我迈步向前,右爪收拢,掌心“烈风”灼烫如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