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蹲在墓道尽头的暗渠口，左手撑着刀背，右膝抵地。左腿从大腿根往下，已不是血肉，是块冷铁。刀尖划过，没有血，只有一道白痕，像刻在朽木上。我低头看掌心，那枚玉简的碎屑还沾着青灰血迹，边缘发黑，像是被什么东西啃过。
柳红绡站在我身后，指尖的毒蛛已缩回唇缝。她没说话，只将一根蛛丝绕在手腕上，另一端轻轻搭在我脉门。她是在测我血流的缓急。
“再滴一滴。”她说。
我咬破掌心，血落在碎玉上。符文微闪，脑中轰地一震——
海。雾。一座孤岛浮在灰白之间，环礁如犬牙交错。岛中央裂开一道石门，半埋在浪里，门上刻着与狼符同源的纹路。一艘沉船斜插在礁石间，铁锚锈蚀，缆绳断裂。海面上漂着几具浮尸，面朝下，背脊隆起，像是皮下有什么在爬。
幻象一闪即逝。
我喘了口气，喉头泛腥。左腿的僵冷又往上爬了半寸，胯骨处开始发麻。我知道不能再试了。再多一次，我可能就站不起来。
“不是地名。”柳红绡松开蛛丝，声音低而稳，“‘蓬莱启’不是叫你去蓬莱，是叫你‘启动’蓬莱。那地方本不该存在，得用血、用命、用执念去‘启’。”
我盯着碎屑，血还在往下滴，渗进石缝。那三个字像是活的，吸了我的血，反而更清晰了。
“谁留的？”我问。
“萧玉楼。”她吐出这个名字，舌尖的蛛微微颤动，“她知道你师父的事，也知道你现在在变成什么。她不是邀你，是等你。”
我慢慢收手，血滴中断。刀拄地，借力站起。每动一下，左腿都像在撕裂筋骨。我从腰间抽出一根桃木钉，钉身冰凉，再不像从前那样与我血脉呼应。我把它放在掌心，用刀背轻轻敲碎。
木屑混着残毒，落进随身的小皮囊。我又割开右臂旧伤，滴了三滴血进去，再掺上从铁尸身上刮下的尸油。搅拌后，捏成七枚黑丸，外裹蜡壳。
“断息钉。”我递给她一枚，“入尸傀七窍，能封它三息。”
她接过，没问怎么用。她知道我不会再浪费力气解释。
“船呢？”她问。
“十里外有废村，渔户早被漕帮清了。但海路不会断，总有人偷偷出海。”我顿了顿，“我们走暗渠。”
她点头，转身走向墓道深处。我拖着左腿跟上，刀尖在石地上划出一道细痕，像蛇蜕皮后留下的壳。
暗渠低矮，需弯腰前行。水流腥臭，浮着绿膜。我一手扶墙，一手握刀，每一步都得用右腿撑住全身重量。柳红绡在前，蛛丝探路，偶尔停下，将血点在壁上，看是否有符文反应。没有。这里只是排水道，不属于祭坛体系。
走了近一个时辰，前方透出微光。出口被朽木板盖着，外头是荒滩，潮水退去，露出嶙峋礁石。远处村落残垣断壁，几艘破船搁浅在泥滩上，桅杆断裂，船身腐烂。
我们爬上岸。风咸涩，吹得衣袍猎猎。我靠在一块礁石上，喘了口气。左腿已麻木至腰，动一下都像在拖死尸。
柳红绡蹲下，割开手腕，血滴入掌心。她将三只幼蛛放入血中，片刻后，蛛体变黑，六足萎缩，成了三粒干瘪的黑籽。她把它们含进嘴里，闭眼片刻，再张口时，三只通体漆黑、无眼的蛊虫爬出，顺着风向爬行，停在最西边那艘破船前。
“那艘还能浮。”她说。
船不大，舱板多处断裂，但龙骨未断。帆已烂，但船底尚可修补。我从破舱里翻出半袋干粮、一壶淡水、两把锈刀。柳红绡在船底抹上尸油与蛊血混合的泥，堵住裂缝。她动作很慢，脸色发白——蛊力耗尽，再强撑，会反噬。
天快黑时，船勉强能出海。
我正将断息钉收进内袋，忽然听见身后沙砾轻响。
我没回头，手已按上刀柄。
柳红绡也停了动作，指尖的蛛丝悄然绷直。
那人从礁石后走出，步伐踉跄，左臂齐肩而断，断口焦黑，像是被什么咬过又烧灼过。黑袍湿透，贴在身上，血从袖口不断滴落。他脸上全是伤，左耳缺失，耳后狼头刺青在暮色中泛青。
贺九狼。
他没拿刀，右手却缠着铁链，链头拴着一截断刀。他一步步走近，眼神浑浊，却死死盯着我。
“你们……不能去。”他声音沙哑，像喉咙被砂石磨过。
我没动，刀仍在鞘中。
“蓬莱。”他喘着，血从嘴角溢出，“不是岛。是坟。进去的，都死了。”
柳红绡抬手，一只盲蛊已爬到她指尖。
“你去过？”我问。
他冷笑，笑声带血：“我押送过三批人。活着回来的，没有。最后一批……是慧空。他出来时，背了半块虎符，说‘成了’。可他眼里……没有光。”
我盯着他断臂处。那伤不像是战斗所致，倒像是被什么东西从内部撕开。
“那你为何还来？”我问。
“我本想杀你。”他咳出一口黑血，“可我走不了。每夜……海里有东西叫我。它认得我身上的气味。我逃过一次，但……它会找到下一个替死鬼。”
他忽然抬头，眼神竟有几分清明：“你师父……没喝腐心散。他喝的是‘引魂露’。他们要他活着，看着自己被钉上山门。”
我握刀的手一紧。
“萧玉楼骗你。”他嘶声道，“她给你的玉简，是催命符。蓬莱不是线索，是陷阱。你去，就是补祭品。”
我没说话。
他猛地扑来，铁链甩出，直取我咽喉。我侧身，刀鞘格开链头，反手一记虚劈。柳红绡同时掷出盲蛊，蛊虫扑向他面门。
他不闪，任由蛊虫撞上额头，瞬间化作黑水。他硬受我一击，刀鞘擦过肋骨，发出钝响。他趁势逼近，左手猛地掐住我脖子，将我按在船身上。
“听我说！”他咬牙，眼珠充血，“快逃！别去！那地方……吃人不吐骨！”
他松手，转身就走。可刚迈出一步，海面忽然翻涌。几具尸傀从浪中浮起，浑身湿透，眼眶燃着绿火，手臂扭曲如钩。它们扑向贺九狼，一具扯住他腿，一具攀上他背，第三具直接咬住他脖颈。
他没反抗，只回头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不像敌人，像一个终于解脱的囚徒。
尸傀拖着他沉入海中，浪花翻滚几下，归于平静。
我站在原地，刀仍半出鞘。柳红绡走过来，从地上拾起那枚被链头砸裂的断息钉。
“他断臂的伤口。”她低声说，“不是咬的。是……从里面破出来的。”
我低头看自己左腿。麻木已蔓延至腰腹，皮肤下隐隐有东西在动，像虫爬。
我将刀插回鞘中，走到船边，一脚踢开挡路的朽木。
“开船。”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