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紫荆关南面城垣上那摇曳跳动的灯火,终于在沉沉夜色中逐渐清晰、放大时,一路提心吊胆、如履薄冰的伯颜帖木儿,心里终于猛地一松!
一口压抑许久的浊气,长长地、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从他喉中呼出。
而他身边一直被看押的喜宁更是瞬间泪流满面,喜极而泣。
一路上伯颜帖木儿目光如同刀子,片刻不离喜宁左右,一旦有任何的风吹草动,都要将喜宁拉着垫背。
而对于所谓的另辟蹊径,喜宁心中,实则虚得发慌!
他一个深宫宦官,何曾亲身踏足过这太行深处的亡命小径!
不过是情急之下,为了多喘一口气,凭着昔日手下含糊其辞的几句描述,硬着头皮装出来的镇定!
幸好,活下来了。
然而,伯颜帖木儿并未被近在咫尺的关城冲昏头脑。
他勒住马缰,目光扫视着远处看似松懈的关南城墙。
他手下这支历经艰险的部队,早已是强弩之末。人马皆疲,崎岖泥泞的山路,榨干了他们所有的力气。
此刻若趁夜色强攻,纵然关南守备空虚,但以这支人困马乏、疲惫不堪的疲兵,一旦突袭受挫,被守军缓过神来顽强抵抗,再想攻克这雄关,难如登天。
“全军驻扎休整,不得点火生灶,寅时突袭紫荆关南城!”伯颜帖木儿的声音在寂静的夜中清晰的传到了手下的耳中。
终于得以放松的士兵,顾不得随身携带的熏肉坚硬如石,掏出便就着干涩的奶疙瘩,狼吞虎咽地囫囵咽下。
然而,就在全军抓紧这短暂喘息之机时,伯颜帖木儿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斥候听令!两刻一换,轮番搜索营地周遭!凡遇明军、百姓,格杀勿论!绝不可走漏半点风声!”
很快,瓦剌军除了在林间潜伏,警惕四顾的斥候,全军陷入一片死寂。
身为主将的伯颜帖木儿,却毫无睡意。他明亮的双眸,映照着太行山巅那轮冷冽的皓月。
踏入金陂关的那一刻起,他便深知自己已是一支深入虎穴的孤军!
纵使明人在塞外被打得一触即溃,草原上所有人都知道大明是个何等恐怖的庞然大物,此刻四面八方的明军援兵,必定正如潮水般涌向此地!
一旦让紫荆关的人发现腹地出现的敌军并死守住城墙,面对驰来的大明援军,他毫不怀疑关外的也先会立刻掉头。
但草原的狼,何曾畏惧过刀尖舔血。
他并不怨恨也先将如此凶险之局交付于他。
此刻,伯颜帖木儿胸中熊熊燃烧的,唯有对建功立业的极致渴望。
晨光初亮,照耀在紫荆关南城的墙头上,驱散了漫长黑夜带来的压抑。
疲惫守夜的将士们,紧绷的神经不自觉地松弛了几分。
光明,总是比无边的黑暗更能安抚人心
按常理,以紫荆关原本的兵力配置,南城守军本不必彻夜值守,丑时自有轮换。
只是如今北城遭遇也先进攻,兵力吃紧,也先更是不止的骚扰北城守军,过一两时辰便在城楼下击鼓,好似一副夜袭之势,待到士兵严正以待,发现不过是佯攻。
如此反复,北城将士被折腾得精疲力竭,指挥所为了确保北城主力能有喘息之机,只得拆东墙补西墙,将南城大部分兵力紧急调往北城轮值。
这一调,却是苦了南军的将士们。
本来紫荆关所有人手就捉襟见肘,不过四千之数,这一番抽调,偌大的南城,竟只剩下区区八百卫所兵,领着些刚收拢、惊魂未定的溃卒勉强支撑。
尽管韩青等人隐隐觉得不妥,但是再仔细一想也觉得无伤大雅。
如今已探明也先意图率军攻取北关,南关背临关中平原,并无其他风险,也确实无需更多守军。
终究,一丝侥幸,压过了心头的不安
鸡鸣破晓,厚重的南城大门在绞盘沉闷的吱呀声中,缓缓开启。值守一夜的士兵们强打精神,百无聊赖地等待着换班同袍的到来。
远方的丛林之中,宛如匍匐在草丛中狩猎的恶狼般的伯颜帖木儿,第一时间得知了南方城门打开的讯息。
他并未第一时间率军奔袭,因为万人大军的动静,无论如何遮掩,都足以惊动城关。
一旦城门一关,没有攻城器械的瓦剌军对这座雄关束手无措。
但他,有的是耐心。
南城头上的值守的百户,很快就看到一队穿着明军制式甲胄,约莫有一两千人的步兵在缓缓靠近。
为首高头大马之上的人,身着宫中宦官的服饰。
百户心中一缓,昨夜刚派快马往京师求援,这想必是附近州府闻讯赶来的先锋!
那宦官监军,更是朝廷援兵的标配,想是陛下钦点的监军无疑。
但小心谨慎的他还是下令戒备,同时要求前来的援军暂时停步,出示朝廷的调令。
然而,他派去交涉的士兵,刚与对方接触不久,似乎就发生了激烈口角!
只见那宦官身旁的“护卫”,在推搡之后,竟粗暴地将他的兵丁五花大绑!
随后,那宦官率着军队骤然快速向城门逼近。
百户心头警铃大作:“立刻把城门给我提起来,这支军队有问题!”
城外伪装明军的,正是伯颜帖木儿与喜宁率领的部分军队!
从随行的士兵中凑出了一千余副缴获的明军盔甲,先行靠近。
而其余的部队,在确保城门一直打开后自会跟进。
只是眼看就要冲到护城河边,那沉重的城门却在刺耳的绞盘声中开始缓缓闭合。
伯颜帖木儿目眦欲裂,满腔不甘化作一声怒吼。
面对城头射下的零星箭矢,他猛地夺过喜宁胯下战马,狂鞭策动,意图驱马强行从那即将闭合的门缝中撞进去!
草原的长生天仿佛听到了伯颜帖木儿心中的不甘,那沉重的城门竟真的猛地一顿,随后不再转动。
伯颜帖木儿顿时狂喜过望,狠狠一夹马腹,率先甩动着缰绳,冲入城中。
而城楼之上,正转动绞盘的士兵们,双手死死捂住脖颈,想要阻止那喷涌的鲜血,同时难以置信地看着身旁动手的同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