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谦的话语如冰水浇头,瞬间将石亨脸上那志得意满的神情冻得粉碎。
他本就是戴罪之躯,幸得圣眷才得以执掌京营,上位之后至今还寸功未立。
今日天子垂询御敌方略,正是他石亨一展身手、建功立业的绝佳良机,于谦竟然称其对策是误国误民?
若因此令陛下觉得他志大才疏,不堪为将,不堪此重任,那脖颈上堪堪退去的铡刀随时都会再次降临。
他于谦就是蓄意破坏,想将我置于死地!
心中本就积蓄不满的石亨,再也按捺不住,猛地扭头向于谦投去饱含杀意的目光,那股毫不掩饰、几乎凝成实质的森然煞气,便是一旁的朱祁钰都感受到皮肤上一阵莫名的寒意。
而始作俑者的于谦却若无其事般绕开了舆图前请命的石亨,指着舆图道:
“我大明若是要安定,绝不能死守居庸关!”
“荒唐!”石亨还未等于谦继续言语,便出言打断:“于尚书或许是久居京城,看惯了舆图不知实情吧?”
“于尚书可知从居庸关至京城多远?不过一百余里!朝破居庸关,也先的骑兵夜就可至京城之下!”
“不守居庸关,你就是将京师所有百姓,连用陛下的性命,拱手让于也先!”
言毕,石亨仿佛一吐心中郁气,又恢复了往日那般跋扈的神色面对着于谦。
对于石亨的话,于谦并不反驳只是说道:
“石将军所言有理,但居庸关乃天下第一雄关,南北两翁城互为犄角,又每两里设一烽火台,可谓密不透风。”
“又由我兵部郎中罗通镇守,他虽无赫赫军功,但也并非不知兵之人,居庸关必不可能失守。”
石亨嗤然一笑:“纵使居庸关再雄伟,其地形再险峻,终究还需我等将士用命镇守,否则不过是废土一堆。”
“如今居庸关中将士不过数千,要镇守自南口至八达岭如此长绵延的防线,人手如何能够?一旦瓦剌军攻破八达岭,关内将是一马平川,再无险可守!”
“下官倒是想要请教于尚书,仅凭几千将士,如何在数十里的关隘上抵挡也先大军?”
面对石亨的说辞,于谦屡加思索,诚恳地向他深鞠一躬:“确实是我思量不周,石将军所言有理,确实应该向居庸关增兵。”
此言一出,石亨顿时如斗胜的公鸡般昂起头颅,髯须微颤,脸上尽是骄矜之色,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得意,投向御座之上静观这场臣工论辩的朱祁钰。
朱祁钰虽知史书所载最终决战之地乃是北京城下,但若能拒敌于雄关之外,自然是上上之策
朱祁钰正欲从石亨之意颁下旨意,却见于谦直起身躯,目光沉静,语气坚定地继续道:
“即便如此,臣依然认为陛下不能将重兵全部派往居庸关,与瓦剌主力于彼处决战!”
这次他没有给石亨打断的机会,指向另一侧的紫荆关快速说道:“相比居庸关,紫荆关如今之处境更为艰难!”
“紫荆关虽有‘九门九关’式的层叠防守,但其地理临近太行山,有包括金陂关、奇峰口等众山间小口,难以防守之点。太行山中素来行径曲折,便是镇守数年的将士也未必敢言知道所有山间小路。”
“而据我兵部所记载,如今镇守紫荆关的人数是远远不如居庸关的!也先自从带着先皇试图打开宣府大门后,数日中只在大同曾露面,此后便杳无音讯。”
“相比居庸关,离大同更近的紫荆关无疑是瓦剌人更好的选择!”
这次的石亨在面对这番言论时,却是缄默不语。
在大同戍边十数年的石亨自然知道紫荆关周围的情况。
他们这些边疆将领对于紫荆关那些山间小口有一个自己的称呼,“十八隘口”。
但盘踞在蜿蜒的太行山峡谷中的紫荆关,真的只有那十八个防守相对薄弱、需要兵力看守的点吗?
怕是紫荆关的守将都不敢保证。
石亨的心中意识到,紫荆关的情况甚至比于谦所言更加糟糕,因为于谦只关注了紫荆关本身,忽略了另一侧的大同。
一直以来,紫荆关都是与大同互为犄角。
若是敌军想要从紫荆关入关,不可避免地要把大军的后背暴露给身后西北角的大同,随时面临着大同与紫荆关双面夹击的风险。
可大同已经被也先一战打残,如今只留郭登一人在苦苦支撑。
石亨想起那被郭敬坑害的一万自己的精锐,哪怕过去一月,心中仍在滴血。
今时今日,便是紫荆关将被攻击的消息传至大同,郭登也不敢冒着风险离开大同前往支援。
围点打援的计策在数千年来屡见不鲜,郭登率领那些收拢的溃军一旦在空旷地带遇到瓦剌骑兵,除了全军覆没外石亨想不到第二种可能。
石亨心中暗忖,若易地而处,自己是郭登,也必会死守大同!
身为大同最高统帅,若因驰援紫荆关而致大同有失,被也先乘虚攻破,那可是掉脑袋的大罪。
相较之下,纵使眼看紫荆关陷落,朝廷多半还会嘉奖守住大同边陲重镇的将领。
此刻的石亨心知于谦是对的,可长久以来积压在于谦身上的那股怨愤与不忿,让他无法在此刻低头。
最终,他只是铁青着脸,选择了沉默。
朱祁钰心中本来就更加偏向于谦的说辞,在观察到石亨的反应之后,明白石亨其实也认为于谦说的有理。
对于二人的论辩,朱祁钰心中自有丘壑。
在他的极力推动之下,相比前世的京城,现在朱祁钰手上可用之兵更多。
根据兵部的汇报,两日后,数万先行出发的山东、南京的备倭军就将抵达京师,同时北京诸府的运粮军也已经陆续集结三万余人,只是那些登基之后才调动的备操军还要些时日。
他大可先遣已驻扎京畿的一万精锐威海卫驰援紫荆关,待到山东备倭军抵达,再分兵一部增援居庸关。
这样一来,既可以守住关隘,又确保了京师的力量不会过分虚弱,可谓两全。
可就在朱祁钰将要下旨之时,两份几乎同时抵达的加急军报,带着兵部与锦衣卫截然不同的印信,被火速呈至正在议事的三人面前!
军报所指,赫然便是于谦此刻手指地图上的那个关键节点!
紫荆关,告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