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二十四日，邯郸西城王宫一处林木耸秀的宫殿外，感受春意的数只野雉抖翅随意飞鸣。
相貌姣好的两婢女用布帛拍打着官吏身上的衣袍，除去染来的尘土与发虱子。
哪怕误拍到眼睛，身高足有七尺蓄着短须，眉目分明的官吏，也没有露出不悦的神态，直到婢女停手，他才含笑问道：“开可进去见太子？”
作为赵国太子偃身旁的谒者，郭开没有恃宠而骄，凡求见太子偃之时，都安静等待婢女拍打完身上的灰尘，才愿进去见太子。
即使求见太子前皆已经洗浴，他也任由宫中婢女拍打，不会过多计较。
“谒者请！”婢女行礼轻声道。
“诺！”郭开也同样回礼道。
穿过一片走廊，脱下鞋履趋步进了宫殿内，郭开余光望见堂上有一目光严峻犀利，薄嘴唇紧闭，带着不怒自威之相的太子赵偃，注目着手里竹简。
“谒者开，拜见太子，愿太子令闻令望，眉寿无有害。”
郭开毕恭毕敬的揖首拜道。
“在旁候着，待孤看完。”赵偃道。
“唯！”
郭开不敢再多一言，屏声敛息地跪坐好。
弹指间，时间匆匆而过，直至太子偃说道：“写得不错，算是难得之人。”
说完将竹简放下，赵偃微微俯看郭开问道：“寻孤何事？”
“禀太子，去岁外放之债大多已收回，舍此外租赁给庶民的山田之地也减息一成，驻守晋阳的大将军，听闻臣遣小吏收取士卒家中田息，派人以弓箭射杀二人，把剩余六人驱赶回邯郸。”
“因此晋阳附近，臣并未收到庶民去岁田租，故来请罪，望太子恕罪。”
郭开跪在地上重重磕头道。
“杀的好，大将军乃赵国良将，若长平之战君父不轻信马服子，仍以大将军为主将，岂会使白起坑尽四十余万人。”
“晋阳田地有大将军管着，且不用理会。”
赵偃半天未置可否，盯着郭开的脸审视良久，沉声道。
有许多田地都挂名在郭开那里，小吏收债与租和他赵偃无关，廉颇此举到底在打他的颜面，还是在打谒者郭开脸还要两说。
郭开如实禀给他知道，是不敢隐瞒，还是挟冤报仇，好让他嫌憎廉颇？
为君者，果要器重法家，无术则难以治官治吏。
太子偃眼神锐利，望向郭开说道：“最来孤阅览法家十三篇章，其中有言：事以密成，语以泄败，未必其身泄之，而语及所匿之事，如此者身危。郭君如何看待此话？”
听见隐晦的责问，郭开额头冒出冷汗，脸色悄然惨白。
他的权势就是依托在赵偃身上，要是被怀疑用心有异，不仅多年努力白费，怕连性命也难保住。
跟太子这么久，哪里不懂太子看似宽宏，实际心胸狭窄，睚眦必报。
他颤颤巍巍地说道：“臣并未看过全篇，不敢曲解其意，怕让太子失望。”
半晌之后，太子偃蓦然神色恢复，转为含笑道：“君为邯郸富豪，却为孤承担下诸多骂名，怎么能不赏？”
“宫殿前那两婢女，君走时带回去罢。”
宫殿一片寂静，赵偃岂会没听到外边婢女的拍声。
春季虫多扰人心烦，怕帛声能惊扰到他，恐怕郭开更不好受，索性将婢女赏给他处置，也好看看对方如何待这两奴仆。
“多谢太子赏赐，臣甚喜欢。”
郭开立马接言，欢喜笑道。
在长期与太子偃的拉扯中，他也遂渐炉火纯青，让赵偃越用越顺手，舍不得换人。
想到太子提及十三篇法家著作，郭开便猜到其对秦王孙略感兴趣，顺嘴道：“太子或许不知，在那些还臣债钱的权贵子弟当中，秦王孙是唯一不曾提出减息，反按照定下债息归还。”
“秦质子倒不小气……”赵太子微感愕然，复道：“靠平原君那二百金，怕不够偿还罢？”
“的确如此，秦王孙约定将以往欠债分五年还清，前两年免息，后三年翻倍，甘愿出多的债息，臣答应了他，秦王孙还使人讲了一则故事……”
“讲什么？”赵偃好奇道。
“秦王孙说……”郭开有些犹豫，奇怪道：“狡兔有三窟，方得免其死，今君有一窟，未得高枕而卧，不如多凿二窟，政久仰郭君大名，愿与君结为友人。”
赵偃皱眉，秦质子怎么还听说过冯谖劝孟尝君之事？
这种隐秘之事，知道的人也并不多啊。
何况这也不像是对郭开说，难道猜到背后是他赵偃受益？这不可能。
连秦王都不重视的质子，一没派遣秦国官吏，二没给予钱财，从哪打探出来隐秘消息？
算了，不过一质子不必顾虑。
赵偃讥笑道：“他一介质子也想与孤结友人？孤猜他是想效其父偷回秦国罢。”
“进学于夏门学宫，学成于赵就应终身在赵，如今赵魏楚三国约盟，其余列国战战兢兢不敢违逆，还怕一秦国？”
“赵政想着回咸阳，还不如在邯郸著写法家学说，将来或有被孤重用之时。”
太子偃不以为意笑说。
自从三国联军打退秦军，赵国就在休养生息恢复元气。
楚国趁着盟约灭了鲁国，魏国也向东取了秦国的定陶，再加五国伐齐时占据的宋国故地，魏、楚国力大增。
赵国背靠两强国，哪还会怕秦国。
就算秦王派使者前来索要赵政，赵国也敢赖着不给。
“秦王意在离间蚕食三晋，当真以为三晋不知？”赵偃肃容道。
人才列国都需要，像赵政这种还是会成长的人才，平白无故送给秦国，岂不又增强秦国。
真有这么一天，他宁可得罪秦王也要诛杀赵政，绝不能便宜列国。
太子偃横眉冷眼想道。
只要三国结盟还在，赵国就不用顾及秦王。
郭开听完赵偃的话，也懂得如何对待秦王孙，总之不能先得罪，万一将来成了赵国上卿，主持赵国变法，他也需要仰仗赵政。
天下战乱不断，列国常有改变律法之事。
太子偃喜欢看秦王孙的篇章，不如交好秦王孙，以免下次遇到这种事情，他郭开一问三不知，不能及时揣摩太子意思。
只有向秦王孙讨教法家学说，才能更好预判，郭开不想再有窘况了。
“王孙聪慧又闻一知二，或许能私下结交一番。”郭开默然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