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王丹十五年,二月十二日,春雷响动,扯起漫天细雨。
邯郸大北城西面的城门处,有赵惠文王效仿齐国稷下学宫而设立的官办学府,名为夏门学宫。
学宫集教学、辩论、尊贤、养士、用士为最终目的。
“魏国去岁施行变法《魏户律》与《魏奔命律》,矛头指向假门、逆旅、赘婿、后父等人,既可少分田宅,还能征发从军,缩减口粮,去填平敌国城墙下壕沟……”
“梁王颁布新律减少了府帑支出,国力、军力必会增强,怕有征伐列国之心,诸位以为如何?”
一约莫三十余岁,头戴束髻冠,宽脑门,眉弓略高的儒士带着忧愁说道。
他来自鲁国曲阜,四年前楚国借破秦救赵之威与魏国结盟,北上攻占鲁国全境,将鲁公流放至莒城。
秦国攻邯郸,列国积极援助,还有信陵君窃符救赵,名震各国。
轮到鲁国有危难时,六国置若罔闻眼睁睁看着曲阜被楚军攻破,选择无动于衷。
去岁魏国变法要被楚蛮学去,鲁国复国就遥遥无望了。
“鲁国,周公的礼乐之国,你在哪里,为何消失在了舆图上?”
儒士眼底噙着一抺泪水,偷抬手用袖口擦去热泪。
此句话一出,学宫原本相谈甚欢的场面气氛,骤然冷噤。
还在辩论的士人,听见鲁儒把话题引向魏国变法之事,立马便有人皱眉。
就连脸上带着温和笑容的学宫祭酒,荀况之侄荀瑶也不觉面色微沉。
历经九年前的长平之战,使赵国国力大损,靠着魏、楚两国援救,才保住了邯郸城。
赵王故以鄗县为信陵君的汤沐邑,士人闻之多往依附。
哪怕魏公子为避嫌不常留于邯郸,也仍然威望素著,不仅是夏门学宫的常客上宾,在宫廷里亲近者也不可胜数。
相国虽为平原君,可信陵君在赵地威望毫不逊色。
听见此儒想要离间赵、魏、楚三国关系,自然会引发赵人不满。
邯郸势如累卵之际,只有魏楚联军助赵破秦,为何不见齐鲁联军前来相救。
鲁国无利于赵国,剜鲁国之肉,固赵楚之盟,有何不可?
荀瑶将话轻揭过,笑道:“先生所虑魏国变法之事,时日尚短优劣还未可知,不如静候些时日罢。”
他作为学宫酒祭酒,固然沾了族叔荀子的光,却也有见识在身,不然如何稳坐祭酒之位。
赵国势弱万不可缺了盟友,梁王欲变法强国,对赵国来说是件好事。
当年秦赵之战,赵国先后动用四十五万人投入长平之战,不仅秦国吓了一大跳,天下列国也被吓了一跳,远在南方的楚国亦受到震撼。
都知道赵国变法国力有所增强,可强到什么地步,列国皆不清楚。
直到秦国逼出了赵国全部家底,才发现赵国不声不响发展成了军事上的庞然大物。
邻近的燕、齐、魏、韩四国顿感毛骨悚然,胆颤心惊,各国君王扪心自问就算诸国处于强盛时刻,在一对一的情况下,谁也没把握打过赵国。
假使再让赵国打赢秦国,吞了上党之地,周围列国就如坐针毡了。
好不容易把强齐削弱,不能再出现强盛赵国。
削赵,成为列国唯一想法。
荀瑶想到长平之战,列国忽冷忽热转变,不由摇头。
人性本恶,国与国之间在乎一利字,国策抉择无非利多利少罢了。
就在此时,随着门外一声“哇啦”大叫,紧接着喧闹嘈杂,隐约有细微啜泣声传至,惊呼喊声也越传越近。
荀瑶高扬眉头想问究竟,就有人跌跌撞撞闯进堂内,急道:“夫子不好了,外面打起来了!”
“秦王孙用六博棋抡打了平原君之孙赵广,连奴仆都被打得头破血流,流涕痛哭。”
来人慌乱间迅速把话道明。
任谁也没想到习惯逆来顺受的秦王孙会骤然变得强势。
趁着赵广转身的间隙,举过六博棋直接掷去,将对方打倒在地,果断捡起棋盘猛地扑上捶打,“噗噗噗”数下,就跟庖厨捶打牛肉一样。
平原君之孙,除了刚开始发声惨叫外,就疼得只会在地上打滚。
身旁的奴仆想上前擒殴秦王孙,也被厚重棋盘敲落一嘴门牙,同样翻滚在地。
电光石火间,秦王孙完成了双杀,主仆二人近乎同时被放倒,刹那间血流如注。
等其他学僮们反应过来,瞬时又惊又怒,该死的秦人又在欺负赵人。
这么娴熟的搏击方式,绝对提前练好的,从突袭再到将两人打倒,不过几个呼吸之间而已,可见早有预谋。
有人大吼一声,准备合力好好教训下秦人,反正秦赵交恶已久,毙杀了也不过分。
不料此时,秦王孙竟略有察觉,倏地一下从敌人身上站起来,粗眉高扬怒道:“汝等看看我身上穿的什么袍服?”
“我乃秦国王室子孙,你们是什么人,也敢合众捶杀我,不怕秦王震怒吗?”
“魏齐之死犹在眼前,魏相因辱秦而死,汝等莫要反误了性命!”
“何况我乃为报凌辱之仇,此当‘义’举,为天下人所传唱,敢阻拦就是与道义为敌,你们可要掂量清楚!”
秦王孙两眼瞪圆,双手将六博棋盘举高,怒目视退围过来的学僮。
先声夺人,再加上染血棋盘震慑,以及在地发出哼哼打滚的两人。
学僮面面相觑,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一时间进不能进,退不能退,都愣在了原地。
在这慷慨赴死的时代,倘若被人凌辱了,找对方报仇是正常不过的事情,就算仇敌贵为公子王孙,要因出身不敢报复,反会被人视为懦夫。
先前秦王孙就因懦弱,遭人欺凌也不敢反抗。
诸多赵人学僮先是仇视其秦人身份,后又见其怯弱,更心生厌恶,被凌辱成了家常便饭。
平原君之孙赵广,不过最近才轮到他来欺负“赵政”。
不想这次却踢到了铁板,被赵政逮住杀鸡儆猴。
或许因赵广自持平原君之孙身份,在学宫里平日嚣张跋扈惯了。
就连学僮中的宗室子弟也止步不前,巴不得看赵政收拾赵广,往前走也不过装样子给外人看罢了。
许多人厌恶秦人,也同样憎恨气焰嚣张的赵广。
大家愣神之际,倒霉的赵广又被重捶打了数下,这下连哼叫声都没发出来,彻底滚不动了。
“赵政……”有学僮想求情,发现叫错了立即改口。
“请王孙听我一言,再打只怕他将性命难保。”
当望见赵政严厉目光转过来,不由涨红着脸,弱弱道:“王孙,大家皆为学宫学僮,何必下这般狠手?”
“王孙出生尊贵,可赵广亦为平原君爱孙,平原君又是赵相,夫人则是信陵君之姊,此二君可不怕秦王。”
“王孙霹雳出手,若不幸捶杀赵广,就不怕信陵君和平原君震怒吗?”
“眼下仇也报了,恩怨尽去,不如一笔勾销如何?”
身材瘦弱的学僮施礼道完,见秦王孙果然停手,不再继续捶打赵广。
立即给周围人打眼色,抬走了平原君爱孙,奴仆则无人理会。
再怎么说他们也是赵人,不可能放任赵广不管。
既然有仇在先,多挨几次也无妨,只要没打死就行。
赵政见昔日仇敌被抬走并未阻拦,毕竟还在邯郸,假如失手将其打死,那便惹了大麻烦。
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取赵广性命,所谓霸凌者往往欺软怕硬,衡量对手实力才进行欺凌,要给他次厉害,就能避免很多事了。
惹平原君与信陵君的报复,赵政倒没有多担心,可称战国四公子的其二,怎会轻易介入两小儿之争?
相反还会约束手下门客,不要做出讨好公孙的事,给秦国找到出兵借口。
毕竟赵广也是他特意挑选出来,除了杀鸡给猴看,还为了打得一拳开,避免百拳来。
不然隔三差五被霸凌,谁能受得了?
哪天真把权贵子弟捶杀了,赵姬可没办法救他……
赵政想到此处,眉清目秀的脸,忍不住浮起几分忧愁。
另一边,被抬走的赵广感觉浑身刺骨的疼痛,眼泪水止不住地扑簌扑簌往外流。
他从小列鼎而食,哪遇见不顾及他身份,便往死里锤的野蛮之徒。
赵广惊恐望向赵政,嘴里哆嗦不敢放出一句狠话。
做梦也没想到,秦质子竟敢用棋盘捶他,差点以为会被野蛮的秦人毙杀在学宫里。
智者不吃眼前亏,要报复也得先回去再说。
秦王孙怎可能没看到赵广目光闪烁,肯定是想报复回来。
旋即对众学僮道:“从今日起,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为友为敌尽管来!”
“赵政说到做到,有仇必报,有债必偿!”
信陵君以礼贤下士,窃符救赵,名传天下。
平原君以知错能改,厚待门客,得人效力。
既然来到了这个时代,那就入乡随俗,给自己立下恩仇必报准则,在以信义著称的时代,起码不会差到哪去。
赵政话音落下,有匆匆脚步声响起,不知何时消失的李氏学僮,喘气急道:“秦王孙,荀祭酒与诸位夫子在堂内等候,快快前往!”
狗日的,去年他被人欺负的时候,就没有看到学僮去告发,见赵人吃亏就赶紧去搬救兵。
说到底还是介怀他秦人身份罢了,若是秦人也能理解,可惜他不是真秦人……
赵政整理了下衣袖,对其轻轻颔首,以示知晓,目不转睛地紧紧凝视众人脸庞。
暗忖道:“赵政啊,欢迎来到野蛮大争之世,名震天下就从今日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