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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谴元年六月二十二日,暑气如一块浸透了热油的厚重毡布,沉甸甸地压覆在明都之上。

霍雨浩——或者说,如今自称为“古阳”的少年——正坐在这片充满了粗粝生命力的喧嚣之中。

他面前那张由回收合金板焊接而成的简陋桌案上,摊着一份刚刚从街角报童手中买来的、油墨尚未干透的《明都晨报》。纸张的质地粗糙,边缘甚至还带着几分毛刺,可那头版头条之上,用最是醒目、也最是充满了血腥味的黑色大字所印刷的标题,却如同一柄烧红的钢针,狠狠刺入了他早已波澜不惊的感知之海。

“史莱克学院巨变!海神阁主穆恩于近日溘然长逝,龙神斗罗陨落……”

穆老……死了?

这个认知,如同一块沉甸甸的巨石,毫无征兆地,砸在他那颗早已被无数次生死考验淬炼得如同万载玄冰般坚韧的心头,激起了一圈圈充满了苦涩与荒诞的涟漪。

他甚至能清晰地在脑海中,勾勒出那位总是坐在轮椅之上,面容虽然苍老、眼神却如同星辰般深邃睿智的老人,是如何用他那温和而又充满了力量的声音,为他们这些尚还稚嫩的年轻学员们,保留温存。

可现在,这份温存,连同那个承载了它近两百年的、传奇般的存在,都一同,化为了这粗糙纸张之上,一行冰冷的、不带丝毫温度的铅字。

霍雨浩缓缓地将那份报纸折起,指尖触碰到那尚带着几分油墨余温的纸张,便已然能感受到其中所蕴含的、那份足以让整个大陆都为之震动的、沉甸甸的分量。

他知道,穆恩老师的逝去,对于整个史莱克学院,对于整个大陆的魂师界而言,都意味着一个时代的终结。而一个旧时代的落幕,往往也预示着一个更加混乱、也更加充满了未知与危险的、全新的时代的开启。

他的心中,不受控制地,涌起了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的恐惧。那恐惧并非是为他自己,而是为了那些尚还留在那座风暴眼之中的、曾经的伙伴们。

唐雅,贝贝,王冬……他们现在,还好吗?在那场足以颠覆整个学院根基的巨大动荡之中,他们有没有遇到危险?

他想回去。他想立刻,马上,回到那座承载了他太多欢笑与泪水的象牙塔,去亲眼看一看,他们是否安然无恙。

可是,他能吗?

他如今的身份,是“古阳”,一个出身平凡、在明都工业学院默默无闻的普通学生。

这个身份,与史莱克,与唐门,与那些早已被他深埋心底的过往,没有任何的联系。他就算回去了,又能以什么样的立场,去关心,去帮助他们?

而他真正的身份,“霍雨浩”,如今更是一个充满了禁忌与危险的、足以让任何势力都为之忌惮的代名词。

史莱克那边的情况,他尚不清楚。但至少,在星罗帝国,他早已被那些高高在上的贵族与士绅们,彻底地,钉在了“耻辱柱”上。

他甚至还记得,就在不久之前,他曾在一份同样是来自于星罗帝国的报纸之上,看到过一篇振振有词的、由某个御用文人所撰写的社论。那篇文章,洋洋洒洒,引经据典,其核心的论点,只有一个——“穷生奸计,富长良心”。

而他霍雨浩,这个出身于公爵府阴暗角落、最终却大逆不道,弑杀嫡母的“野种”,便是这套荒谬理论最是完美的、充满了血腥与说服力的“第一案例”。

何其可悲!何其可笑!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的荒谬感,如同毒藤瞬间便缠绕住了他的心脏,让他感到一阵阵的窒息与刺痛。他缓缓地闭上了双眼,将那份足以将他淹没的、充满了无力与愤怒的复杂情绪,都深埋心底。

良久之后,他才再次睁开眼,那双已然蜕变为深邃暗蓝色的眼眸之中,所有的波澜,都已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也更加冰冷的、属于强者的平静。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继续这样消沉下去了。他必须做点什么。

一家坐落在第七生活区与第八工业区交界处的露天烧烤店,是这片钢铁森林中为数不多的、尚存一丝人间烟火的孤岛。

霍雨浩独自一人,占据了角落里一张最不起眼的、由回收合金板焊接而成的简陋桌案。桌子中央,一个小小的炭火烤炉里,红亮得如同恶魔眼瞳的木炭,正贪婪地舔舐着串在铁签上的、肥瘦相间的魂兽肉块。

他的面前,早已堆起了一座由啃得干干净净的骨头与铁签所构筑而成的、小小的山丘。

烤得滋滋冒油的全蹄花,堆得如同小山般的黑麦面包,以及三大扎早已见底的、散发着浓郁麦香的廉价麦酒。

他吃得很快,却并不粗鲁。那是一种近乎于机械的、充满了效率的进食。

仿佛他口中所咀嚼的,并非是充满了生命能量的血肉,而只是维持这具早已超脱了凡俗界限的身体,继续运转下去的、最是基础的燃料。

周围的食客们,大多是些刚刚才从附近的工厂里下工的、身着统一蓝色工装的工人。

他们三五成群地围坐在一起,就着几串廉价的烤肉与同样廉价的麦酒,大声地谈笑着,那粗犷而又充满了活力的喧嚣,让这间小小的烧烤店,充满了最纯粹的、属于凡人的烟火气息。

只是,当他们的目光,偶尔扫过霍雨浩所在的这个角落时,那眼神之中,却大多带着一种混杂了惊奇、鄙夷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的复杂情绪。

他们无法理解,眼前这个看上去身形并不算太过魁梧的少年,他那小小的肚皮里,究竟是藏着一个怎样的无底深渊,竟能吞下如此之多的食物。

霍雨浩没有理会周围那些充满了探究与审视的目光,他只是平静地,将最后一块沾满了浓郁酱汁的、烤得外焦里嫩的魂兽脊肉,送入了口中。

那充满了浓郁香料与魂兽本身鲜美滋味的滚烫肉块,在他的味蕾之上炸开,化为一股纯粹的、充满了生命能量的暖流,顺着他的食道滑入腹中,稍稍地,缓解了几分那源自灵魂深处的、如同无底深渊般的空虚与饥饿。

他缓缓地抬起头,那双深邃的暗蓝色眼眸,平静地注视着眼前那堆在篝火旁,尚在滋滋作响的、尚未烤熟的生肉,那张总是如同冰山般冷漠的英俊脸庞之上,罕见地,勾起了一抹极其微弱的、充满了自嘲的苦涩弧度。

他们震惊于他的食量,可他们又怎会知道,这,还远远不够。

他这具早已被数种超凡力量淬炼得如同怪物般的身体,就像一个永不满足的、贪婪的黑洞,无时无刻不在吞噬着海量的能量。

他早已不仅仅只是一个魂师了。

他是【毁灭】命途的载体,是【炎之律者】的权能的化身,更是【同谐】之道的行者。

三种截然不同的、都足以颠覆世界法则的禁忌力量,在他这具尚还孱弱的凡人之躯中进行着永不停歇的、充满了危险与平衡的博弈。而维系这场博弈的,便是海量的、足以让任何一个王国都为之破产的能量。

他苦笑着,将最后一口冰凉的麦酒,一饮而尽。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继续留在这座充满了安逸与“和平”的象牙塔之中了。他必须要走出去,去寻找一个答案。

一个能让他真正掌控自身力量的答案,一个能让他洗刷所有冤屈与罪名的答案,更是一个能让他有朝一日,堂堂正正地,重新回到伙伴们身边的答案。

他还是决定回去看看。

那份源于过去的、名为“羁绊”的丝线,终究还是比他想象的,要更加的坚韧。

恰好,明都工业学院第一个学期,也即将要迎来漫长的暑假。

他将这几个月来,自己亲手制作的那些充满了奇思妙想、却也同样充满了危险气息的小发明——有能够释放出足以让魂宗都暂时陷入麻痹状态的高压电流的“电击手套”,有能够在引爆的瞬间,产生足以媲美三级穿刺魂导炮威力的“浓缩炸药”,甚至还有一些更加前卫的、利用了电磁感应原理所制作的、能够干扰魂导器正常运转的“电磁脉冲发生器”——一一地,都小心翼翼地,收入了二十四桥明月夜之中。

这些,都是他在这座充满了未知与挑战的、全新的城市之中,赖以生存,甚至赖以反抗的、最后的底牌。

做完这一切,他便如同一个再也寻常不过的、准备在暑假期间,出远门游历的普通学生般,背着一个简单的行囊,缓步地,走出了那座充满了冰冷金属与魂导光辉的、宏伟的校门。

他没有与任何人告别,也没有惊动任何人。

他就像一滴汇入溪流的水珠,悄无声息地,融入了那片充满了未知与挑战的、更加广阔的天地。

然而,就在他的身影即将要消失在那充满了喧嚣与嘈杂的城市天际线尽头之时,两道熟悉的身影,却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了他的身后,叫住了他。

“古阳。”

笑红尘的声音,依旧是那般的充满了不羁与自信,仿佛世间没有任何事情,能够让他那颗早已被“天才”光环所填满的心,再泛起一丝一毫的波澜。

他依旧是那身剪裁得体的、绣着明德堂核心弟子徽记的华美长袍,那张英俊的脸上,带着几分属于上位者的、理所当然的审视。

而在他身旁,那个同样是充满了骄傲与自信的红发少女,梦红尘,则静静地站在那里,那双总是如同红宝石般璀璨的明亮眼眸之中,闪烁着一种近乎于“好奇”的、充满了探究的精光。

霍雨浩的脚步,微微一顿。他缓缓地转过身,那张早已被他用精神力稍稍进行了伪装的、平凡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恰到好处的、看似“惊讶”与“困惑”的表情。

“笑同学,梦同学,”他的声音平静,不带丝毫的情感波动,“你们……有事?”

“没什么大事。”笑红尘撇了撇嘴,他上下打量了一下霍雨浩那身充满了“穷酸”与“落魄”气息的旅人装束,那双总是带着几分骄傲的眼眸之中,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充满了轻视的怜悯,“就是看你这副样子,似乎是要出远门?怎么?放个假而已,这么着急着回家?”

“我没有家。”霍雨浩摇了摇头,声音依旧是那般的平静,却也同样,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属于孤儿的落寞,“我只是,想趁着暑假,去一个我一直都很想去,却又一直没有机会去的地方,看一看。”

“哦?”梦红尘的眼中,闪过了一丝真正的好奇,“什么地方?”

“史莱克城。”霍雨浩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充满了“向往”与“遗憾”的复杂情绪,“我从小,便听着史莱克的传说长大。我曾以为,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像那些传说中的天之骄子一般,踏入那座大陆第一学院。可现在看来……”

他自嘲地笑了笑,那笑容之中,充满了无尽的苦涩与无奈。

“终究还是,错过了。”

“所以,我便想,趁着这个机会,去那里,看一看。就当是,圆自己一个儿时的梦吧。”

他这番话说得是如此的“真诚”,如此的充满了“遗憾”,足以让任何一个听到他这番话的人,都毫不怀疑,他,只是一个充满了理想与抱负,最终却又被残酷的现实,无情地碾碎了所有梦想的、可悲的失败者。

果不其然,在听到他这番话之后,笑红尘与梦红尘那两张总是充满了骄傲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如出一辙的、充满了“同病相怜”意味的复杂情绪。

他们当然知道,史莱克,对于任何一个心怀梦想的年轻魂师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们也同样知道,以“古阳”这来历不明、天赋平平的“普通人”身份,想要踏入那座汇聚了整个大陆最顶尖天才的圣地,其难度,不亚于痴人说梦。

“巧了。”良久之后,还是笑红尘,率先打破了这片充满了“遗憾”与“伤感”的沉默。他那张英俊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洒脱与不羁的笑容,“我跟梦,也正准备去那里,看一看呢。毕竟,那里,可是我们日月帝国,未来的‘手下败将’啊。提前去刺探一下‘敌情’,也算是为国尽忠了。”

他顿了顿,将目光,投向了霍雨浩。

“既然如此,那不如,我们便一同上路吧。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霍雨浩看着他那副“理所当然”的模样,那张总是如同冰山般冷漠的英俊脸庞之上,没有丝毫的表情。

可他的心中,却早已是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事情,竟然会以这样一种戏剧性与荒诞的方式,走向了一个他从未预料过的方向。

可是,他能拒绝吗?

他看着笑红尘那双“不容置疑”的眼眸,看着梦红尘那双“期盼”与“好奇”的、如同红宝石般璀璨的明亮眼眸,他知道,自己已经别无选择了。

他只能,将那份足以将他淹没的、充满了惊涛骇浪的复杂情绪,都深埋心底。

然后,换上一副“受宠若惊”与“感激涕零”的、属于“失败者”的笑容。

“那……那便,多谢二位了。”

风,再次吹过。

只是这一次,那风中,似乎少了几分属于孤狼的萧索与决绝,多了一丝难得的属于“同行者”的微妙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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