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谴元年,三月初九。西风自远方荒原席卷而来,裹挟着沙砾与不安的气息,掠过星玦城斑驳的城墙,也带来了一支风尘仆仆的队伍。
他们初现时,不过是西郊地平线上一个模糊的墨点,像块被风揉皱的黑布,在干燥的天幕下缓缓蠕动。
待风势稍缓,那墨点才渐渐分化出轮廓——数不清的人与牲畜交织成流动的长队,车轮碾过龟裂的土路,发出沉闷的“咯吱”声,在空旷的原野上荡起绵长的回响。
城墙上的卫兵倚着垛口张望,眼神里满是惯有的麻木与戒备,“又是一群流民”,有人低声嘟囔,语气里听不出半分波澜。
过往数月,他们见多了饿殍遍野的败兵,那些人骨瘦如柴,衣衫褴褛得像挂在骨架上的破布,可眼前这支队伍,却透着股截然不同的气息。
这支队伍足有五万人,队列算不上齐整,却绝无溃散之相。
牛车与马车构成了队伍的骨架,车上堆着鼓鼓囊囊的家当:打了补丁的被褥、擦得发亮的锅碗、还沾着泥土的农具,甚至有几辆车上,用油布仔细裹着沉甸甸的箱笼,不知装着何等贵重之物。
拉车的牲口虽也瘦骨嶙峋,却未到皮包骨头的境地,偶尔还会扬起头颅,发出一两声有气无力的嘶鸣,那声音里没有绝望,只剩长途跋涉的疲惫。
走在车队中的人们,脸上刻满了风霜——眼角的皱纹里嵌着尘土,嘴唇干裂得渗出血丝,眼神里飘着对未来的茫然。
可若仔细看去,便能发现他们眼底深处,还藏着一丝未被磨灭的光。
他们的衣衫多是粗布缝制,补丁摞着补丁,却洗得干干净净,边角也仔细缝缀过,绝非像是先前那两波流民那般衣不蔽体、与乞丐无异的样子。
更有不少人腰间鼓囊囊的,手按在钱袋上时,动作里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珍视。
城门卫兵拦下了队伍最前方的中年人。
那人自称姓王,是这支队伍临时推举的头领之一,说话时条理清晰,既不卑躬屈膝,也不傲慢无礼,眼神里透着殷实人家才有的底气。
卫兵盘问起他们的来历,王头领才缓缓道来:
他们并非来自受灾最重、整个人居环境完全被摧毁的那两个行省,而是汐州省人士——那地方水网密布,土地肥沃,素来是帝国的“粮袋子”,往年里,即便遇上寻常灾年,也是毫无外出逃荒的必要的。
可去年的灾祸,却远超所有人的预料。
“去年中,先是百年不遇的大旱,”王头领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他指了指身后的牛车,眼神里满是痛楚,“田里的庄稼全烤成了枯草,河沟里的水见了底,连井都打不出半滴来。我们以为那已是绝境,没成想旱灾后又是半月暴雨,洪水像发怒的龙,把河床冲得改了道,田垄、房屋全淹在了水里——到如今,地里的水还没退干净呢。”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我们请了魂师大人来看,大人说地下的水脉全乱了,那片地至少要休养生息一两年,才能再种庄稼。家里的余粮撑不了那么久,我们也是走投无路,才凑在一起,带着家当出来寻条活路。”
城防军的军官听着,目光却在队伍里来回扫动,很快便发现了更不寻常的事:这五万人中,竟有大半是小田主、富农与中农,那些本该是流民主力的贫农与佃户,反而寥寥无几。
这便解释了为何他们能拥有牛车马车,为何能带着足够支撑长途跋涉的余粮与浮财——清河县本就是鱼米之乡,土地的回报远胜贫瘠之地,只要年景不算太差,自耕农便能轻易维持生计,甚至攒下些家底。
那里的土地兼并远没有别处严重,既没有能掌控一方经济的超级大田主,也没有遍地流离失所的佃农,整个社会像个稳固的纺锤,顶端是有几十亩薄田的小田主,底端是拥有自家土地的中农,是个健康得少见的生态。
更重要的是,这群人常年从事体面的劳作,又有家底支撑,身体素质与文化水平,远非此前那些被饥饿与压迫折磨得如同行尸走肉的流民可比。
对星玦城这样一座急需高素质劳动力的扩张中城邦而言,他们无异于天降甘霖——是能耕地的壮牛,是能孕育丰收的沃土,是长势喜人的韭菜,只待被精心照料,便能结出丰硕的果实。
星玦城的高层接到汇报时,没有半分犹豫便下了决断。
经过一系列必要的登记与秩序维护后,这座矗立在荒原上的商业明珠,缓缓敞开了城门。
那城门洞像一张巨大的嘴,既透着诱人的机遇,也藏着吞噬一切的危险,而五万名带着希望与未知的异乡人,便这样踏入了它的怀抱。
负责安置这批流民的,是市议会新晋的女议员李素娥。
她年近三十,面容姣好,嘴角总挂着温和的笑意,可那双眼睛里,却闪烁着与柔和外表截然不同的精明与算计——在星玦城这样的地方,没有这般心思,绝无可能在议会中站稳脚跟。
面对五万人的安置难题,李素娥没有半分慌乱,反而将其视作巩固地位、拓展人脉的绝佳机会。
她需要帮手,既要有些能力,又要足够年轻,最重要的是,要足够“干净”,能被她牢牢掌控。
很快,三个名字便浮现在她的脑海:铃红叶、海无心,还有那个总跟在铃红叶身边、心思活络得不像话的粉发少女韩夕颜。
李素娥与铃红叶的相识,本就带着星玦城特有的、浸满利益与算计的味道——她在议会中并非孤身一人,背后站着张继元,那位以海运与矿石生意起家的商业巨擘。
张继元不仅是星玦城七大商会之一的张家家主,更是城东港口区地下斗技场的二号股东——那斗技场里,流淌着汗水、鲜血与荣耀,是星玦城最黑暗也最热闹的角落。
而铃红叶,在厌倦了漂泊游历后,便在那斗技场里寻了份裁判员的差事。
她穿一身红衣,裁定时冷静得像块冰,在年轻魂师中颇有声望,人送外号“红衣女王”。
几个月前,张继元新纳的小妾曹荻仙,在他的授意下,以参赛选手的身份出现在了斗技场。
曹荻仙今年二十三岁,修为才刚突破四十级,不过是个普通的四环魂宗,张继元从没想过让她在斗技场上扬名,真正的目的,是让她借着参赛的由头,接近、笼络铃红叶,好掌握斗技场的内部情况与动态。
曹荻仙是个聪明女人,她知道以自己的修为,在斗技场上亲自跟别人硬碰硬无异于自讨苦吃,便索性将心思全放在了“交朋友”上。
她用女性特有的细腻与温柔,再加上张继元提供的充足财力,很快便与出身平民、性格带些慵懒随性的铃红叶打成了一片。
斗技场的比赛结束后,她会邀铃红叶去城中最高档的酒楼,品尝异域珍馐;铃红叶因棘手裁决烦闷时,她便安静地陪在一旁,做个最耐心的倾听者。
一来二去,铃红叶也将这个看似柔弱、实则藏着故事的“妹妹”,当成了知己。
也是在曹荻仙精心安排的一场“偶遇”中,铃红叶见到了张继元。
那位手眼通天的大人物,对这个年轻却沉稳自信的红衣少女颇为欣赏——他从铃红叶那双波澜不惊的眼眸里,看到了一丝与自己年轻时如出一辙的“野心”。
张继元知道,这样的年轻人,只要给足机会与平台,未来必将不可限量,便动了栽培与笼络的心思。
而此次流民安置工作,便是他为铃红叶准备的第一场考验——既是试探她的能力,也是看她是否愿意踏入自己的阵营。
于是,他让曹荻仙将铃红叶、海无心与韩夕颜三人,一同“请”到了李素娥面前。
李素娥的临时办公处,设在西郊城门附近一座被征用的两层石楼里。
楼内人来人往,嘈杂得像个蜂巢——身着统一制服的议会文员,抱着一叠叠厚重的莎草纸文件,在狭窄的楼道里匆匆穿行,那些文件上记录着流民的姓名、籍贯与家当,是安置工作的基石。
空气中弥漫着油墨的清香、汗水的酸腐与尘埃的味道,混合成一种独属于“忙碌”的气息。
李素娥在二楼一间宽敞些的房间里接见了三人。“三位妹妹,辛苦你们跑一趟。”
她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亲和笑容,目光在三人身上一一扫过,最终落在了最沉稳的铃红叶身上,“曹妹妹该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跟你们说了吧?”
“李议员客气了。”铃红叶平静地点头,俏脸上没什么表情,语气却滴水不漏,“为议员分忧,为星玦城尽份力,本就是我们这些市民的本分。”既不显得谄媚,也没有半分疏离,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李素娥眼中的笑意更浓了几分——她知道,这个看似年轻的少女,比自己想象中更懂“规矩”。
“既然如此,我便不绕圈子了。”她从桌上堆积如山的文件里,抽出一叠相对轻薄的卷宗,递给铃红叶,“这是第一批优先安置的流民名单,共六百人。里头多是有一技之长的工匠,或是拖家带口的妇孺,城主大人特意下令,必须妥善安置他们,绝不能让他们流落街头。”
她顿了顿,语气变得郑重起来:“你们的任务,是为这六百人找到能长期租住的住所,还要代表他们与房东协商房租。若是能顺便为他们寻些糊口的活计,那就更好了。”这任务看似简单,实则藏着诸多挑战——既要考验交涉能力,也要看她们是否熟悉星玦城底层那些尔虞我诈的“游戏规则”。
“我们明白了。”铃红叶接过卷宗,指尖触到尚带着油墨清香的纸张,那双古井般的眼眸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自信光芒,“李议员放心,此事包在我们身上。”
就在三人准备告辞时,楼下突然传来一阵喧闹——那喧闹里没有混乱,反而透着股活力与热情。
李素娥好奇地走到窗边,朝楼下望去,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惊喜笑容。只见楼下拥挤的空地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支队伍,身着统一的淡绿色制服,队员们虽也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眼眸里却闪烁着理想主义的坚定光芒,像黑暗中跳动的火苗。
他们手里提着巨大的食盒,食盒里装着热气腾腾的馒头与菜汤,正有条不紊地分发给流民。
流民们接过食物时,脸上满是感激与期盼,有人甚至红了眼眶,对着队员们连连作揖。而在队伍最前方,几面淡绿色的旗帜在西风中猎猎作响,旗面上绘着一株不知名的小草,翠绿的叶片透着勃勃生机。
“是百草剧团的人!”李素娥的声音里满是难以掩饰的惊喜,“没想到他们竟然也来了!”
铃红叶的目光也投向了楼下。
她看着那些年轻的伶人,看着他们有条不紊地分发食物,动作里满是认真与温柔;又看向队伍最后方那个少女——倪露,平日里那双总带着怯懦与迷茫的棕色眼眸,此刻竟闪烁着“慈爱”与“悲悯”的光芒,像蒙尘的珍珠被擦拭干净,透着纯粹的温暖。
铃红叶的心,早已因连日的奔波与算计变得冰冷麻木,可在这一刻,却被一种深沉而纯粹的“感动”悄然填满。
她忽然觉得,这个烂到根子里的世界,这个满是不公的世界,或许也并非全是绝望——至少还有这样一群人,身处黑暗,却愿意为他人点亮一盏灯;自己尚且漂泊,却还想着为异乡人递上一口热食。
西风依旧吹着,卷起石楼外的尘土,却吹不散空气中的暖意。
星玦城的城门已为异乡人敞开,而属于铃红叶、属于百草剧团、属于这五万名流民的故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