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青帐屯那场短暂却也惊心动魄的风波之后，又是五六日光景悄然而过。
霍雨浩一路向西，风餐露宿，那份属于旅人的孤寂与风霜，如同最忠实的伴侣，再次将他包裹。
所幸，那日被田匪劫持的闹剧再未上演，仿佛那群盘踞在官道之上的鬣狗，也知晓了这个看似不起眼的少年并非善茬，不敢再轻易上前招惹。
这一日，当夕阳的余晖将天边的云霞烧成一片壮丽的紫金，为连绵的丘陵镀上一层朦胧的光晕时，一座雄伟而又充满了铁血肃杀之气的巨大城池轮廓，终于出现在了地平线的尽头。
枫叶城。
天魂帝国西境线上最耀眼的一颗军事明珠，也是抵御日月帝国东进铁蹄的最前沿的壁垒。
霍雨浩牵着那匹早已显得有几分疲惫的劣马，随着熙熙攘攘的人流，缓缓地朝着那座沐浴在余晖之中的雄城走去。
高耸的城墙由一种泛着暗沉光泽的黑色巨石垒砌而成，墙体之上布满了刀劈斧凿的痕跡和早已干涸的、暗褐色的血污，无声地诉说着它所经历的、那无数场血与火的洗礼。
城墙之上，旌旗猎猎，刀枪如林，一尊尊体型庞大的、散发着冰冷杀气的魂导巨炮，如同沉默的守护神般，森然地指向西方的落日。
这里的一切，都在用一种最直白、也最是蛮横的方式，向所有踏足此地的人，宣告着战争的阴影与边疆的铁血。
这座雄城的统治者，是天魂帝国中颇具声望的枫叶公爵宇文荣。
这位公爵的威名，霍雨浩在青帐屯的酒馆里便已有所耳闻。据说他治军严明，为人刚正，深受麾下将士与领地民众的爱戴。
其麾下更是强者如云，坐拥三名战功赫赫的侯爵——林耀科、粟岩，以及那位据说有着远古奇异血统、武魂是罕见“处刑人”的阿卡乌斯·克罗雷。
除此之外，宇文荣还拥有三十多名直属于公爵府、拥有自己封地与私兵的有产骑士，以及七十多名以军功或财富换取了贵族头衔的雇佣骑士。
这两类骑士构成了公爵领内中坚的统治阶层，是公爵权威最忠实的延伸。
而在他们之下，还有两百多名侍从骑士作为预备力量，以及一支由四千多名脱产精锐长枪兵和两千多名精锐步弓手所组成的、常年驻扎于此的庞大军队。
更让霍雨浩感到惊讶的是，根据那些酒馆里半醉的行商们的吹嘘，这支总数不过万人的大军之中，魂师的比例，竟然达到了惊人的百分之二十六！
这意味着，平均每四名士兵之中，便有一位是拥有魂力的魂师。
如此之高的魂师密度，即便是放眼整个大陆，也足以让任何一个地区都为之侧目。足以可见，天魂帝国对于这片西境防线的重视程度，已然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然而，当霍雨浩真正踏入这座城市，亲眼看到了那些在城门口列队巡逻的士兵时，他那双总是如同古井般波澜不惊的暗蓝色眼眸之中，却不受控制地，闪过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失望。
这些士兵的盔甲虽然也算得上是精良，手中的长枪也同样闪烁着森然的寒光，他们的步伐沉稳，眼神锐利，身上那股久经沙场的铁血之气，也足以让寻常的宵小之辈望而生畏。
可这一切，在见识过星罗帝国西方集团军那如同钢铁洪流般、充满了压迫感的军容盛况的霍雨浩看来，却显得是如此的原始，如此的不堪一击。
是的，原始。
他们的队列虽然整齐，却少了几分军魂的凝聚；他们的眼神虽然锐利，却缺了一丝真正经历过尸山血海洗礼后的沉凝。
他们手中的兵刃虽然锋利，却依旧停留在最传统的冷兵器范畴，连最基础的制式魂导器都未能普及。
这支军队，就像一头徒有其表、色厉内荏的纸老虎。
或许用来对付那些同样停留在冷兵器时代的斗灵帝国军队还算绰绰有余，可一旦对上那支早已将魂导科技武装到牙齿的、如同来自另一个时代的日月帝国铁甲军团……
霍雨浩几乎可以预见到那惨烈的结局。
这座看似固若金汤的枫叶城，以及其所辐射的整个公爵领，恐怕连一个月都撑不下来，便会被那势不可挡的钢铁洪流，彻底地碾成齑粉。
而星罗帝国的西方集团军呢？
霍雨浩想起了那十万名驻扎在明斗山脉的铁血将士，想起了他们那足以让天地都为之变色的冲天煞气。
虽然他们同样要面对近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以区区十万之众，去防守那长达近千公里的、充满了复杂地形与未知危险的漫长边境线。
但霍雨浩可以肯定，若是战争真的爆发，他们绝对比天魂帝国的这支所谓的“西境雄师”，要撑得久得多。
或许能撑上一年？或许是两年？
但最终的结果，恐怕依旧是殊途同归。
是的，这便是霍雨浩对天魂与星罗这两大帝国，最是悲观，也最是清醒的评价。
他们就像两个早已病入膏肓、却依旧在用华丽的外衣来粉饰太平的没落贵族。
在日月帝国那充满了勃勃生机与无限可能的、属于魂导科技的降维打击面前，他们所有的挣扎，都不过是螳臂当车，最终都难逃被历史车轮无情碾碎的命运。
区别，只在于守的时间长短罢了。
怀着这份沉重而又复杂的心情，霍雨浩走进了这座注定要在未来的某一天，化为一片焦土的悲情之城。
然而，城内的景象，却再次超出了他的预料。
这里没有他想象中的那种大战将至的紧张与压抑，反而呈现出一种与日月帝国许多二线城市极为相似的、充满了活力的商业氛围。
宽阔的街道由平整的青石板铺就，足以容纳四五辆马车并排行驶。
街道两侧，是鳞次栉比的商铺与酒楼，虽然在建筑风格上依旧保留着几分天魂帝国特有的古朴与粗犷，但那琳琅满目的商品与熙熙攘攘的人流，却无一不在昭示着这座边境重镇的繁华与富庶。
霍雨浩甚至在一家门面颇为气派的魂导器专卖店的橱窗里，看到了几款日月帝国最新普及的、专门用于民生的四级魂导器——有能够自动调节室内温度的“恒温器”，有能够快速烹饪食物的“微波炉”，甚至还有一种能够记录声音与影像的、名为“留影机”的奇特玩意儿。
而它们的价格，竟然与在日月帝国本土购买，相差无几。
近水楼台先得月。
看来，枫叶城虽然在军事上对日月帝国严防死守，但在商业与民生领域，却早已被对方那无孔不入的商品经济，渗透得千疮百孔。
当然，军用魂导器，那是想都别想。任何一件带有攻击性的魂导器，哪怕只是一级的魂导射线枪，都会被日月帝国列为最高级别的战略物资，严禁出口。
霍雨浩缓步走在这充满了新奇与违和感的街道上，他那远超常人的敏锐听觉，如同最精密的雷达，将周围那些属于凡人的、充满了烟火气息的嘈杂与议论，都一一地，清晰地捕捉入耳。
“哎，你听说了吗？日月帝国那边，最近又研究出了一种叫什么‘魂导单车’的新玩意儿！不用马，不用牛，只要往里面塞几块魂力奶瓶，就能跑得比风还快！你说神奇不神奇？”
“那算什么！我二舅家的远房亲戚，就是跑望明港那条线的商船水手，上个月回来就说，日月帝国的那些大城市里，晚上都亮得跟白天一样！家家户户都用一种叫‘魂导高灯’的东西，比咱们这儿的油灯亮堂多了，还干净，没烟！”
这些充满了羡慕与向往的议论，尚在霍雨浩的预料之中。毕竟，对于先进事物的追求，是任何一个智慧种族都无法抗拒的本能。
可接下来的一些言论，却让他那双总是如同古井般波澜不惊的暗蓝色眼眸，不受控制地，微微眯了起来。
“要我说啊，咱们天魂帝国，跟人家日月帝国比，那简直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人家那里，任人唯贤，只要你有本事，有才华，哪怕你只是个平民，也有机会当上大官！哪像咱们这儿，生下来是泥腿子，就一辈子都别想翻身！”
“就是！就是！你看咱们这位枫叶公爵，宇文大人，听上去倒是威风。可他除了会练兵，会打仗，还会干什么？整天就知道加税，加税！我上个月卖布多赚了两个银魂币，这个月税吏就找上门来了！这日子，还让不让人活了？！”
“嘘！小声点！你想死啊！这话要是让那些当兵的听见了，非得把你抓起来不可！”
“怕什么？！他们听见了又怎么样？我说的难道不是实话吗？！再说了，你看那些当兵的，他们自己心里，指不定也是这么想的呢！不然，为什么每次日月帝国的商队过来，他们都抢着去巴结？还不是想从人家手里，弄点咱们这儿没有的好东西？”
甚至，还有更过分的。
一个看上去喝得有几分醉意的中年汉子，正靠在一家酒馆的门口，对着来往的行人，肆无忌惮地，发泄着他心中的不满与怨气。
“什么狗屁的天魂皇室！什么狗屁的枫叶公爵！一群只知道骑在我们老百姓头上作威作福的吸血鬼！要我说，还不如干脆让日月帝国打过来算了！说不定，等换了主子，咱们这些小老百姓的日子，还能过得更好一些！”
他的声音是如此的洪亮，如此的充满了煽动性，瞬间便引来了周围一片或赞同、或惊惧的目光。
不远处，几个正在路口站岗执勤的士兵，自然也听到了这番大逆不道的言论。
然而，出乎霍雨浩意料的是，他们并没有像他想象中的那般，立刻冲上前去，将那个醉汉拿下问罪。
他们只是互相看了一眼，脸上露出了几分无奈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麻木。
最终，还是一个看上去像是小队长的魂师，有些不耐烦地走了过来，用手中的枪杆，不轻不重地，在那醉汉的身上捅了一下。
“行了行了，别在这里发酒疯了！赶紧回家去！再敢胡说八道，小心你的舌头！”
那醉汉被他这么一捅，似乎也清醒了几分，他悻悻地嘟囔了几句，便摇摇晃晃地，消失在了小巷的深处。
而那个小队长，也只是象征性地警告了一下，便又回到了自己的岗位之上，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闹剧。
至于他，以及他身边那些同样听到了这番言论的士兵们，他们自己的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恐怕，也难说。
霍雨浩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心中那份因为帝国没落而产生的沉重感，愈发的浓郁。
他知道，这种现象，是不对的。
如今，连最前沿的边疆军民，都已经对自己的帝国，对自己的统治者，产生了如此之深的不满与动摇。
那么，这座看似雄伟的帝国大厦，其内部，恐怕早已被蛀蚀得千疮百孔，距离轰然倒塌的那一日，也已然不远了。
他也曾不止一次地幻想过，是否真的需要一股强大的、如同天降神罚般的外来力量，将星罗、天魂、斗灵这些早已腐朽不堪的旧帝国，彻底地“净化”，推倒重来。
可转念一想，他又觉得，这不过是治标不治本的、充满了天真与幻想的空谈。
且不说那所谓的“外来力量”究竟是否存在。
就算是真的有，无论是近在眼前的日月帝国，还是他幻想中的某个更加强大的、来自世界之外的存在，谁又能保证，他们在摧毁了这三大帝国之后，人们的日子，就会真的变好？
谁又能保证，他们不会成为新的、更加残暴的压迫者？
霍雨浩慢慢地，开始认识到。
问题的关键，或许从来都不在于，该如何去摧毁一个旧世界。
而在于，该如何去创造一个新世界？
以及，究竟要创造一个……什么样的新世界？
那样的世界，真的存在吗？
又该如何，才能实现？
一想到这些复杂到足以让任何一个哲学家都感到头疼的终极问题，霍雨浩便只觉得自己的大脑，仿佛变成了一团被无数根杂乱丝线所纠缠的乱麻，剪不断，理还乱。
而每当这种时候，他便会不受控制地，想起那个总是带着灿烂笑容的、如同太阳般温暖的粉发少女。
韩夕颜。她比较擅长想这种事。
他想，若是她在这里，听到这些问题，她又会给出怎样的答案呢？
或许，她那总是充满了奇思妙想的、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的脑袋里，早已有了清晰的思路？
霍雨浩的心中，第一次，对当初那个“独自一人，满世界旅行”的决定，产生了一丝强烈的怀疑。
或许，这从一开始，便是一个错误。
至少……至少也该带上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