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在一个小站短暂停靠,站台上小贩的叫卖声尖锐地刺破空气。
李木看着窗外掠过的、穿着臃肿棉衣的陌生面孔,忽然无比想念家里厨房飘出的饭菜香。
母亲絮絮的唠叨,甚至父亲那张总是绷着的、写满怀疑的脸。
那些才是他熟悉、能把握的日常。
而现在,李木正抱着一颗即将引爆市场的炸弹,回到那片平静中去。
傍晚时分,火车终于喘着粗气,喷吐着大量白雾,停靠在熟悉的家乡小站。
空气里立刻弥漫起熟悉的、小城市特有的煤烟和尘土味。
李木提着沉重的编织袋,挤出混乱的车厢,脚踩在坑洼不平的站台水泥地上时,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出站口,母亲赵菊矮胖的身影早早等在那里。
踮着脚张望。
一看到李木,脸上立刻绽开笑容,小跑着迎上来。
“小木!回来了!”
“哎呀,怎么又瘦了?”
“首都吃不好是不是?脸都尖了!”
母亲一把抢过李木手里最沉的编织袋,入手一沉,哎哟一声:
“这死老头子,让你带这么多破铜烂铁去干嘛!重死了!”
她嘴上抱怨着,眼睛却不住地上下打量儿子,伸手想摸李木的脸,被李木偏头躲开了。
“妈,没事,不重。我爸呢?”
李木岔开话题,目光扫过出站口稀疏的人群,没看到父亲。
“你爸?哼!”
母亲一提这个,脸就拉了下来,语气里全是埋怨:
“昨天半夜才从深圳回来!”
“一进门就扎进屋里,灯亮到后半夜!”
“问他啥都不说,就跟丢了魂似的!”
“今天一大早就又跑厂里去了,说是有什么急事……神神叨叨的!”
“你们爷俩就没一个让我省心的!”
母亲絮絮叨叨地拉着李木往家走,不断追问着首都好不好玩,论坛热闹不热闹,见到什么大人物没有。
李木含糊地应着,心思却早已飞到了别处。
父亲已经回来了?
而且状态不对劲?
家里的饭菜果然早已准备好,都是李木爱吃的。
母亲不停给李木夹菜,追问细节。
李木挑着能说的说了些,关于论坛的见闻,大佬的演讲,隐去了刘枪东、三十万订单、线上论坛这些关键信息。
即使这样,母亲也已经听得目瞪口呆,连连咂嘴。
“哎哟喂,了不得,了不得……”
“我儿子出息了!”
她看着李木,眼睛里有骄傲,但更多的是一种对遥远世界的敬畏和隔膜。
吃完饭,李木借口累了,躲回自己房间。
关上门,李木立刻拿出手机。
屏幕漆黑,没有未接来电,也没有新信息。
顾清那边没有动静,父亲也没打电话来。
这种暴风雨前的宁静,让李木坐立难安。
拿出那份合同复印件,又仔细看了一遍每一个条款,每一个数字。
白纸黑字,冰冷而确凿。
还有相机里那些合影……
李木一张张翻看,屏幕上那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带着2002年特有的、尚未被巨大成功彻底洗礼过的气质。
看了很久,李木才把东西小心收好,塞进书桌最底下的抽屉,用几本厚厚的习题册压住。
第二天一早,李木就去了父亲李建国的机械厂。
熟悉的厂区,空气中弥漫着金属切削液和铁锈的味道。
巨大的机床轰鸣声震得地面微微颤抖。
车间里,父亲正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深蓝色工装,蹲在一台老式铣床旁边,手里拿着一个游标卡尺,正跟一个年轻工人指着工件说着什么。
眉头紧锁,表情是惯常的严厉和不耐烦。
但李木一眼就看出,父亲的眼神不一样了。
那里面除了惯有的较真,还多了一种极其复杂的、被巨大冲击过的痕迹,一种心不在焉的恍惚,甚至……一丝极力压抑却仍透出来的兴奋?
“爸。”
李木走近,喊了一声。
李建国抬起头,看到儿子,愣了一下,随即像是被打断了什么重要的思绪,有些不耐烦地挥挥手:
“你怎么跑这儿来了?没事干了?回学校上课去!”
那年轻工人如蒙大赦,赶紧溜了。
李木没动,看着父亲:
“爸,深圳……还顺利吗?”
李建国站起身,把游标卡尺啪地一声合上,塞进胸前的口袋,动作有些僵硬。
他目光扫过周围轰鸣的机器,又落回儿子脸上,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最后只硬邦邦地挤出一句:
“嗯。一切正常。没啥事。”
但他脸上那种复杂的神情,和此刻刻意表现出来的平静截然不同。
李木甚至能看到他垂在身侧的手,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沾着黑色的油污。
“厂子……很大?”
李木试探着问。
李建国的瞳孔似乎缩了一下,像是被触动了某个开关。
喉结滚动,声音下意识地压低了些,仿佛怕被周围机器的轰鸣声偷听去:
“大……一眼望不到头……全是新机器……自动化……那个传送带,唰唰的,零件就过去了……人都不用怎么插手……”
他描述得有些词不达意,甚至笨拙。
但那种亲眼见到工业规模化生产所带来的震撼,却透过干巴巴的词汇,清晰地传递出来。
那是一种对他熟悉的、慢节奏、老师傅带徒弟的手工作坊式生产的彻底颠覆。
“哦……那挺好。”
李木点点头。
“好?”
李建国像是被针刺了一下,声音陡然提高,又猛地意识到什么,赶紧压下去。
眼神里闪过一丝懊恼,像是后悔说了这么多:
“好什么好!”
“净整些花里胡哨的!成本高得很!哪有……哪有我们这老机床实在……”
话没说完,就自己停住了。
似乎也觉得这反驳苍白无力。
最后只能烦躁地摆摆手。
像是要驱赶掉脑子里那些不受控制的、关于深圳工厂的画面:
“行了行了!别在这儿碍事!”
“赶紧回家!”
“那东西……反正合同签了,生产的事有人管,你就别瞎琢磨了!”
“听见没?等明年去了首都,千万好好上大学,比什么都强!”
老李几乎是粗暴地把李木推出了车间。
自己则转身又蹲回了那台老铣床前。
拿起一个零件,却半天没有动作,只是盯着那冰冷的金属出神,背影僵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