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的初冬,燕京的风已经带了刮脸的劲儿。
像钝刀子割肉,一下一下,剐着站台上每一个旅人。
李木推着塞得鼓鼓囊囊的旅行包,跟着人流挤出西站。
一股混杂着煤烟、尘土和陌生城市体味的空气猛地灌进肺里,呛得他咳了两声。
父亲李建国走在李木前面半步。
身上那件刚换的新西装,在灰扑扑的人潮里硬是扎眼得很。
老李一只手紧攥着个看起来更沉更大的编织袋——里面是李木的发明样品、工具,还有母亲硬塞进来的煮鸡蛋和烙饼——
另一只手下意识地虚拦着儿子,像是要在这片喧嚣混乱中辟出一条路。
“跟紧点!别东张西望!”
李建国头也不回,声音被嘈杂的人声车声削掉了一半,只剩下干巴巴的命令意味:
“首都地面儿上,拐子多得很!”
李木含糊地应了一声,目光却忍不住掠过父亲敦实的肩膀,扫向那些喊着“招待所”“中关村”拉客的人群。
扫过报摊上堆着的、印着“搜狐”“网易”“互联网春天”字样的杂志封面。
心脏在胸腔里咚咚地跳。
一半是初来首都的无措,另一半,则是压抑不住的、滚烫的期待。
论坛报到处设在燕京科技会堂的大厅里。
光洁的大理石地面几乎能照出人影,穹顶高阔,吊灯明亮得晃眼。
几个穿着西装、别着胸牌的工作人员脸上挂着程式化微笑。
李建国把编织袋小心翼翼放在脚边,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一张被揉得有些发皱的邀请函。
递过去时手指下意识地在衣服上蹭了蹭,仿佛要蹭掉那不存在的灰尘。
工作人员核对信息时,李建国就绷着脸站在那儿。
背脊挺得笔直,像是在接受检阅。
只是眼神略微飘忽,泄露出一丝与这环境格格不入的拘谨。
“李木同学,你的展位在C区37号,这是你的参会证,请务必佩戴。”
工作人员很快递过来一个塑封的卡片。
李建国抢先一步接过,捏在手里仔细看了又看,才转交给李木:
“拿好了,别丢嘞!这玩意儿金贵。”
找到那个偏僻得几乎挨着卫生间门口的C区37号展位,只有一张光板桌子一把椅子。
李建国把编织袋放下,环视周围那些挂着巨大喷绘海报、摆着电脑甚至电视循环演示的展位,眉头拧成了疙瘩:
“这地方……能有人来看?”
“有的,爸,肯定有的。”
李木低声说,动手解开编织袋。
他的宝贝——几个加急寄过来“万能充”样品,几块不同型号的手机电池,一堆散乱的电线、电路板和工具——摊在光溜溜的桌面上。
寒酸得让李木脸颊有点发烫。
不重要,酒香不怕巷子深。
深吸一口气,李木开始仔细地摆放,尽量让它们看起来像样点。
论坛开幕。
西装革履的领导、学者在主席台上侃侃而谈。
词汇高级,李木听得半懂不懂。
毕竟,前世李木只是个高中老师,从发明万能充专利后,前世所有的经验,人脉几乎已经用不上了。
如今,李木每走一步,都是个新兵蛋子。
身旁。
李建国抱着胳膊站在展区外围的过道里,像一棵被强行挪到温室里的老松树,浑身不自在,眼神里全是对致辞嘉宾和领导的不屑:
“净说些虚头巴脑的,能当饭吃?能造出机器还是能拧紧螺丝?”
李木没接话,他的注意力被不远处一阵小小的骚动吸引了。
几个人簇拥着一个穿着皮夹克、个子高高、眉头习惯性微锁的男人走了过来。
男人停在了隔壁一个展示什么新型电脑散热器的展位前。
“刘总,您看看这个,大学生自己设计的,成本控制得极好……是不是能进入咱们供应链采购系统?”
有人热情介绍。
那被称为“刘总”的男人拿起样品,掂量了一下,又凑近了看看接口,说话带着点明显的口音:
“散热效率光说不行,得实测。”
“板材薄了点,容易共振。这想法还行,就是细节差点意思。”
李木的心跳忽然漏了一拍。
近距离观察,李木才发现,男人竟是在东关村卖光碟的刘枪东?
他好像……比后来电视上看到的要瘦削些,眉宇间那股子较真和锐利却一模一样。
刘枪东似乎对那个散热器兴趣不大,目光随意往旁边一扫,恰好落在李木摊位上。
落在那几个奇形怪状、接着电线、正夹着电池演示充电的“万能充”上。
他脚步顿住了,朝着李木这边走过来。
李木感觉自己呼吸都停了。
刘枪东没看李木,也没看旁边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的李建国。
他视线就凝在那几个“万能充”上。
看了足足有十几秒,眼神里的探究意味越来越浓。
然后,他抬眼,扫了一下李木胸前挂着的参会证,又看看他那张明显稚气未脱的脸,眉头皱得更深了些,像是遇到了什么费解的事。
最后,什么也没问,只是意味不明地摇了摇头,像是自言自语地低声嘟囔了一句:
“……现在的小孩,真是了不得……竞争无处不在啊……”
说完,转身带着那几个人走了。
竞争?
李木懵了。
刘枪东……把李木看成竞争对手了?
申请情况?!
李建国凑过来,压低声音,语气更加警惕:
“刚才那人瞅啥呢?”
“瞅半天也不说话,怪模怪样的,不像个好人!”
“你这些东西……没犯啥忌讳吧?”
“没,爸,他就是……看看。”
李木喉咙发干,心里却像有一把火猛地蹿了起来。
连东哥都来了,这张活动没准能看的更多前世大佬!
下午,主论坛会场黑压压坐满了人。
果然大佬如云。
李木随机找了个空位坐下。
聚光灯打在台上,搜狐的张超阳率先发表讲话。
他正讲到关键处,语速不快,却带着一种沉重的力量。
“……泡沫挤破了,不是行业的末日,是新生。”
“活着,活下去,扎实地活下去,找到真正的需求,提供真实的价值……”
老张谈及早期融资艰难、模式迷茫,谈到如今股价低迷、内外交困的压力,额头上似乎沁着细密的汗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