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李木预料。
2002年的深秋,凉意比往年来得更早一些。
原本李木是要跟父亲一起回家的,却被班主任叫了过去。
班主任自然欣喜自己班级里出了个保送生,对着李木就是一顿猛夸。
甚至还要带李木一起去吃晚饭。
却被李木拒绝了。
因为父母还等着他呢。
班主任只好笑笑,表示下次再庆祝。
只是比父亲晚回家一会儿。
天已经开始昏暗了。
枯黄的梧桐叶打着旋儿扑向地面,被风卷着,发出沙沙的哀鸣。
李木缩着脖子,把半张脸埋进洗得发白的校服领口里,蹬着自行车,吱呀吱呀地碾过满地狼藉。
巷口飘出谁家炝锅的焦香,混着煤烟和尘土的味道,钻进鼻腔,是这胡同特有的、熟悉到骨子里的气息。
李木深吸一口,脚下蹬得更快了些。
推开家门,一股暖烘烘的、带着饭菜香的雾气扑面而来,李木瞬间感觉饿了。
“回来啦?”
母亲赵菊的声音从厨房钻出来,伴随着锅铲碰撞的铿锵声响。
“今天咋晚了些?快洗手,准备吃饭。”
父亲李建国正坐在小马扎上,就着昏暗灯光鼓捣一个半导体收音机。
后盖开着,露出里面密密麻麻、李木看一眼就眼晕的零件。
老李鼻梁上架着老花镜,眉头拧成个疙瘩,听见动静,只从眼镜框上方抬了抬眼,“嗯”了一声。
又埋下头去,指尖捏着一根烙铁,小心翼翼地触碰着某个焊点。
逼仄的客厅兼饭厅里,那张用了不知多少年的折叠桌已经摆开。
上面放着一盘炒土豆丝,一碟咸菜,还有一小碗冒着热气的红烧肉。
老爸没撒谎,老妈果然做了硬菜!
李木应了一声,把书包甩到墙角椅子上,快速去洗手。
洗完手,简单擦了擦。
李木转回客厅。
许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李木感觉墙上挂着的月份牌美人图泛着光,一切都和他今早出门时一模一样,却又好像……有哪里不同了。
李木胸腔里揣着校长亲口告诉他的保送这件事,沉甸甸、热烘烘,像揣了个刚烤熟的红薯,烫得他坐立难安,迫不及待要掏出来。
磨蹭到桌边。
看着母亲又端出一碗白菜豆腐汤,李木终于清了清嗓子,声音干巴巴的,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
“爸,妈,跟你们说个事儿。”
“啥事儿?考试成绩出来了?”
母亲擦着手走过来,习惯性地问道。
父亲也放下手里烙铁,关掉电烙铁的电源,那小焊点头上一点红光黯了下去。
他摘下老花镜,揉了揉鼻梁,看向儿子。
“不是考试。”
李木吸了口气,感觉喉咙有点发紧:
“是……保送。学校正式通知了,我拿到了保送名额。”
“华清大学。”
寂静。
只有厨房汤锅里细微的“咕嘟”声,以及窗外隐约传来的邻居训孩子的声音。
母亲赵菊擦手的动作顿在半空,眼睛一点点瞪大,像是没听清,又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
她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
父亲李建国则猛地坐直了身体,那小马扎不堪重负地发出“嘎吱”一声呻吟。
老李脸上先是掠过一片纯粹的茫然,好像听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词汇,需要时间在记忆库里搜索匹配。
几秒后,那茫然被一种极慢、极谨慎的惊疑所取代,仿佛生怕自己理解错了,空欢喜一场。
“你确定是说……保送?”
父亲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被砂纸打磨过的沙哑,
“华清?……哪个华清?”
“就……首都那个。”
李木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补充道:
“还有,因为那个万能充的项目,学校推荐我代表省里去首都参加一个青少年科技文化论坛,就在下个月。”
“哎——呀!!!”
一声短促而高亢的惊呼终于从母亲喉咙里迸发出来,像终于烧开的水壶。
她猛地一拍大腿,脸上瞬间绽开巨大的、难以置信的狂喜,眼眶几乎是立刻就红了,
“保送?!老天爷啊!华清大学?!”
“老李!老李你听见没!”
“儿子保送大学了!”
“还是华清!顶顶好的大学啊!”
她冲过来,双手抓住李木胳膊,用力摇晃着,像是要确认这不是做梦。
手上还沾着洗菜的水渍和油污,力气大得让李木趔趄了一下。
父亲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看着李木,看了很久。
眼神极其复杂,惊愕、欣慰、骄傲。
但最深层的,是一种李木从未见过的、近乎惶惑的茫然。
李建国嘴唇嗫嚅了几下,最终只是重重地“嗯”了一声,点点头。
点头的幅度很小,却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老李伸手想去摸桌上的烟盒,手指却有些不听使唤地轻颤,摸了个空。
他原本以为李木要说的是万能充专利一事。
没成想竟然是保送华清?!
这可是多少人做梦都不敢做的一流学府啊!
“这么大的喜事!不行不行!”
母亲已经彻底陷入沸腾状态。
她转身就往厨房冲,嘴里语无伦次地念叨着,
“得加菜!必须加菜!”
“冰箱里还有块腊肉!我再去煎俩鸡蛋!”
“老李,快,下楼去买瓶饮料!”
“要可乐!儿子爱喝那个!”
父亲像是被这指令从失神中唤醒,连忙站起身:
“哎,好,好。”
他拿起桌上的零钱,脚步有些发飘地朝门外走去。
晚饭的餐桌前所未有地丰盛。
油光锃亮的腊肉炒蒜苗,金黄喷香的煎鸡蛋,甚至还有一小盘平时舍不得买的卤豆干。
那瓶咖啡灰的可乐摆在李木面前,咕嘟咕嘟地冒着欢快的气泡。
母亲不停地给李木夹菜,碗里堆得像小山,嘴里反复絮叨着:
“多吃点,补补脑!”
“哎哟,我儿子可真出息了!”
“保送大学,这可是天大的好事!”
“以后就是大学生了,国家的人才!”
“妈这辈子真是值了……”
她说着,声音又哽咽起来,赶紧用袖子擦了擦眼角。
父亲闷头喝着稀饭,偶尔夹一筷子菜,却吃得很少。
时不时抬起眼看看李木。
那眼神里的惶惑渐渐沉淀下去,变成一种沉甸甸的、让李木心里发酸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