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青云继续扇扇子:“都是兄弟,不客气。”
沈砚舟望着王青云神色得意,不由长长吐了口气,觉得和他讲话,有时候真像是鸡同鸭讲。
这时,门口风铃响了。
沈砚舟推开门——
一个穿着浅蓝衬衣、脚蹬软底布鞋的女孩静静站在门边。她背挺得直,神色平静,看向来开门的沈砚舟。
女孩低声开口:“我叫……陈青染。听说你这儿招人,我可以做账、写字,也可以打扫卫生、看柜子。”
她说得不快,声音也不大,甚至显得有些局促,但把话一字一句说得清清楚楚。
说了,女孩又对旁边王青云点了点头,喊了声“王叔。”
王青云悄悄在沈砚舟耳边道:“厂里出来的,印刷厂那边的,但你别看她出身一般,人家眼里有活儿,字也真写得不错。你不是一直念叨‘心要细、肯下苦功夫、不能老跟人扯闲天’吗?这个绝对不爱扯,试试呗?”
沈砚舟看了陈青冉一眼,简洁道:“沈砚舟,余砚堂老板。进来吧。”
他心里一向不喜欢立马拍板,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他忽然有一种感觉,或许,这姑娘能干得比那几位强。
屋里光线有点暗。
沈砚舟把厚重的窗帘拉开半边,阳光斜斜落在桌面。
桌上搁着一个长方木匣,里面装着一叠已经泛黄的账册。封皮灰扑扑,纸张卷边,能看到虫蛀留下的圆洞和零星的墨迹脱落。
“这是民国十七年的账簿。”他淡声说,“布庄的流水账。你先翻开看看。”
陈青染听话地走过去,先洗了手,在围裙上轻轻擦干,才伸手把账册抱起来。她动作慢,指腹贴着书页边缘,不直接捏住。她小心翻开一页,只见纸张干脆得厉害,边角一折就有细屑掉落。
她下意识停住,抬眼问:“要不要戴手套?”
沈砚舟抬眼,盯了她一秒钟,才点了点头:“戴上吧。”
他递过一副白棉手套。
——这一问,已经比先前来过的几个小伙子稳重多了。那些人一上手就翻得飞快,仿佛抢着证明自己。可这一份细心,正是修复里最基本也最难得的。
陈青染戴好手套,把账册摊开在无酸纸垫上。
纸张上墨迹褪色,部分已经模糊,但依稀能辨出“顺昌布庄,民国十七年三月入库……”的字样。
“账册的问题不大,都是常见的。”沈砚舟开口,声音平平,像在上课。
“第一,酸化。你看这些黄褐色斑点,是酸化迹象,说明纤维在分解。
“第二,虫蛀。这里、还有这里,贯穿孔。
“第三,墨迹掉粉。你看这一笔,‘顺’字的‘川’旁,已经灰白,说明墨汁结合度不够。
“第四,装订线松脱,几页快散。”
他说着,用竹签轻轻拨开一角。果然,有几页松散出来。
王青云在一旁啃着西瓜,插话:“这不就是破书嘛,那富哥真就非要修?直接丢了不省事?”
沈砚舟看了他一眼,淡淡道:“这账册,记着当年一座布庄的来往。不是贵重文物,但却是地方经济的缩影。丢了,谁还记得民国时一匹布多少钱?一尺绫罗怎么换银圆?这就是价值。”
王青云讪讪收声。
陈青染却眼神微亮,点头小声说:“嗯,听明白了。”
沈砚舟没再多话,把一个木盘推过来。里面有一套修复工具:排笔、镊子、细竹签、小剪刀、胶刀,还有几张薄得几乎透明的补纸。
“先除尘。”他说。
“用排笔,从中间向外,轻刷,不要来回。灰尘扫到边角,再收集。”
陈青染换了个姿势,照做。她动作显然不算熟练,但胜在稳。灰屑一点点落到托盘里,没有弄得满天飞。
沈砚舟站在旁边,看得仔细。
他没有出声,但心里已经比对过:她的动作比之前那个“美院雕塑专业”的好上太多。
那人刷了半页,就把一角折了一下,还自以为没问题。然后沈砚舟就不敢让他继续了。
等到除尘完毕,他示意:“翻到第三页。虫蛀孔最严重的一页。”
那一页上,密密麻麻的小孔,像被针扎过。光透进来,能看到背后斑驳。
“补纸。”他简洁地说。
“先配补。”
陈青染怔了一下。她没学过,就没乱动,只是抬眼看着他。
沈砚舟取了一张毛边纸,放在灯下比对纸色,又拿另一张半透明的纸,夹在中间。
“账册纸质纤维短,色偏灰。毛边纸接近,但偏厚,所以要和更薄的纸拼合。做成复合补纸。”
他边说边操作,用清水微微刷过纸张,层层叠压,再用小木槌轻轻捶打。
陈青染在旁看,目光专注。
沈砚舟忽然问:“记住了没有?”
她点点头,小声道:“灰白色,偏薄,纤维松散,要选半透明的衬。”
他没说话,只“嗯”了一声,把补纸推到她手边:“你来剪。”
剪纸需要稳。陈青染捏着小剪刀,一点点沿着虫蛀孔形状修剪,尽量贴合原状,不做多余的切口。
她手不抖,气息绷得很紧。
片刻,她把剪好的小块递过去。沈砚舟接过,略一端详,没有挑剔,直接拿胶刀蘸少量浆糊,铺贴上去。
“不错。”
这两个字,他说得淡,但已经是极高的评价。
陈青染眼睛一亮,却没说什么,只点了点头,继续看。
接下来,是墨迹掉粉的处理。
沈砚舟取出一个喷瓶,里面装的是他自配的稀释溶液。
“这种掉粉页,要先固色。喷薄雾,距离二十公分,均匀,不可过多。你来。”
陈青染接过,手有点僵硬。她深吸一口气,试着喷了一下。雾气细细落下,墨迹颜色逐渐稳定,不再掉粉。
她心里一松,眼底闪着兴奋。
王青云在旁边睁着眼睛:“这喷的是什么,喷的胶膜?”
沈砚舟摇头:“不是。这个能逆转,几十年后还可再修。喷胶就彻底废了。”
陈青染认真地记下。
最后,是装订。
账册本来是线装,但线头松散。沈砚舟重新穿针,引线,示范一遍,再递过去。
“你动手。”
她小心穿过针脚,手有些慢,却没走错位。几次来回,终于把散页固定好。
沈砚舟看着,合上账册,轻轻在桌上敲了敲。
“可以了。”
陈青染手心全是汗,捏着棉手套,抬眼看他。
沈砚舟看着她,点点头:“明天再来。”
陈青染眼睛亮起来。
“明天还是试工。”沈砚舟则是淡声道,“能不能留下,要看你记不记得今天的流程。”
陈青染点点头,神色认真:“我会记住。”
阳光落在她肩上,映得那件浅蓝衬衣格外清澈。
女孩走后,王青云忍不住:“哎,怎么样?能留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