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我姓郑。苏州传统技艺协会下设的修复小组。我们之前修过盘龙漆案、还有隋墓出土的铁胎器等等。”
电话里对方声音平直,语速不快不慢,连寒暄都没有,像是对着一份履历在念。
沈砚舟顿了顿:“……好的。郑先生,您请讲。”
“我上周在致文斋的拍卖看了那件嘉靖青花葫芦瓶。修得很干净。拼复率高,接缝合得细好,线条、色彩、釉光衔接也专业。”
那头停了一下,声音仍旧没有语气变化的,“这是行里人能看出来的好手法。”
沈砚舟轻声:“谢谢。”
“我找你,是有两个意思。”郑先生显然不会拐弯,“第一,我认为你是合格的修复人,可以加入行会,所以和组内提了你。第二,我们修复小组现在缺瓷器方面的人手,打算和你聊聊,看看有没有可能挂个兼职名义,后面有些项目可以请你一起来做。”
“当然,”郑先生补了一句,“如果你没兴趣,也可以拒绝。不用绕弯子。”
沈砚舟沉默了一下:“……要不见面再谈吧。”
“可以。明天或后天,你挑一天。”
“后天。”
“好。蒋斐给了我你店铺地址,我来你店里找你。”
“行。”
电话那头顿了顿,只留下一句:“那就这样。”
嘟——
沈砚舟:“……”
他翻了一下记事本,再上面加了一句“十月二十一日:修复协会来访。”
而在这句话之前,写着“十月二十日:蓝港咖啡”。
次日。
郑先生是找拍卖行联络沈砚舟的人之一,而对沈砚舟感兴趣的买家之二,和沈砚舟约见的地点定在西街口新开的一家酒店咖啡厅。
走到门口,沈砚舟眉头一皱——
2002年的苏州还没有几家像样的西式咖啡馆,这种算是最“新潮”的了,或者说有些过于新潮:
落地窗外是街口车水马龙,里头摆着擦得锃亮的木桌,几盏昏黄吊灯,空气里弥漫着烘焙咖啡豆和奶油的混合味。
沈砚舟推门进去,就看到靠窗的沙发里斜倚着一个人。鸭舌帽压得很低,胳膊搭在沙发背上,脚边放着个塑料袋。
“沈师傅?”那人抬头,笑得轻飘飘,声音年轻,还有点吊儿郎当的味。
沈砚舟点点头,在对面坐下。
那人伸出右手:“你好你好,俞泽远。刚从国外回来。”
沈砚舟回握:“沈砚舟。”
俞泽远朝服务生摆手:“两杯摩卡,加双份奶油顶,巧克力和糖浆都多打一泵。”
服务生忙记下,转身要走。
沈砚舟眼皮一跳,忽然抬眼:“等等。”
服务生停下脚步。
“改一下单,我的那杯换成美式,热的,不要奶不要糖。”他顿了顿,又瞥了俞泽远一眼,“他那杯照他说的来。”
服务生点头,转身下单。
俞泽远愣了愣,半晌才回过神来,笑着说:“哟,您还懂咖啡。”
说着他装模作样把帽子压低:“我这人,就喜欢懂行的。”
“……”
这一年最普及的咖啡种类只有雀巢速溶,但是二十年后,毕竟是个五百米就有一家连锁咖啡品牌的年代。
沈砚舟只是摇头:“那个本来就是甜品,我有点喝不惯甜的。”
俞泽远被噎了一下,咳了声,往沙发一靠:“抱歉,是我考虑不周,这不是……觉得这家摩卡做挺好喝的,给你也尝尝。”
沈砚舟摆手表示“没关系”。
“哎,我就是想见见您。”俞泽远终于摘下了他的鸭舌帽,随手丢在桌上。头发有些乱,眼神却亮得很,“上回那只葫芦瓶,当时我也在竞拍,你修的那个手艺,我是真服气。”
说着他又顿了一下,“我看着图录上的说明,就觉得能把一堆渣拼出个宝贝,本事也太大了。只可惜呢,最后举牌的那位小姐看起来很想把它买下来,我也就只好忍痛割爱了。”
沈砚舟抬眼:“你喜欢瓷器?”
“瓷器?我倒谈不上有什么特别喜欢的品类。”俞泽远笑了笑,“我在英国待那几年,也去拍卖会,也有老外玩咱们的东西,看到喜欢的我就买,倒也不在意究竟是个什么品种……就算放家里当摆设,也能显摆一段故事,不是吗?”
沈砚舟看着对方,没说话。其实和他想的差不多——俞泽远不知道,沈砚舟他们早在那一次文房场就见过他。
“对,跟那些老藏家比,我充其量就是个玩票。”俞泽远似乎看出对面的人在想什么,一点不避讳,看着坦荡荡,“我家老爷子嫌我败家子,我也认,我哥投地产炒股票,我砸钱买破烂。嗯,挺不务正业的。”
沈砚舟却失笑:“倒也不能这么说。”
“哈哈。”俞泽远耸耸肩,低下身子,把脚边那只疑似菜场捡来的破塑料袋拎到桌上,往里一掏。
袋子口敞开,里面看起来还东西不少。
他先从里面拿出几本斑驳的账册,封皮早已发黑,纸张卷翘,边角泛着黄。
“民国时候的,”俞泽远敲了敲那堆纸,“老账簿。我刚回来的时候捡漏买下的,没人要,整的我跟买废纸的一样。”
他说着,耸了耸肩:“拿回来一看,果然快散架了,一翻就掉纸渣。我找过几个人,都说不好弄,要花的工夫比修一只大瓶子还麻烦。可这东西吧,我喜欢,偏不想扔。沈师傅,您要是愿意,我就托给你。”
沈砚舟低头,指尖翻开账册。纸页干脆得像风吹就能碎,边角一碰就起毛,墨色也早已浮白。
在2002年,这类民国票据、账册几乎没人正眼看,连藏家都嫌“太近代,不值钱”。可他心里清楚,再过些年,这些正是研究区域经济和社会史的珍贵材料,也多的是人愿意收藏。
他合上册子,抬眼看向对面的年轻人,看起来和现在的自己不过同岁的样子:
“你为什么想修这个?而且你为什么觉得我可以做?你知道,这类东西的修复和瓷器不是一个路子。瓷器讲拼接补釉,这个要靠字画修复的思路去做,工序完全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