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场内的热烈声浪似乎在刚才已消耗殆尽。
有人翻着图录,翻完后却没有抬头;有人伸长脖子看了一眼,又低头继续手上的动作,但都没有举牌的意思。
后排有藏家小声道:“拼的啊……这图片倒是好看,就不知道实物的瑕疵大不大。”
声音不大,却被前一排听了去,前排轻轻一笑:“别说,我在预展上还专门让他们拿出来看了,近看修得倒是很好,但可惜也就可惜在,到底是个拼的。”
更多人则索性抿茶、端起手里的图录,像是已经在等下一个号。
台上瓶子安静地立着,光影映在瓶腹波涛与角兽纹饰之间,仿佛有水波在涌动。可场内的目光,却不再像刚才看那“乾隆青花莲瓣纹大瓶”那样聚焦。
沈砚舟坐在座位上,神情未变。
没人举牌。
在他们坐的角落,能听到旁边观众一声叹息,内容和前排藏家无大区别:“拼得是真不错……可到底不是整器。”
听了这话,老头眼神顿时一暗。
从沈砚舟的角度看去,前面有几个老板手正在号牌上摩挲着,好像在犹豫要不要走一把险棋。
时间仿佛静止了两秒。
“十万一次。”
还是没人举。
沈砚舟没动,双手放在扶手上,手指一下下敲着椅子,面色看不出情绪。
王青云在他旁边,额角出汗,咽了咽口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
“十万第二次。”拍卖师的声音依旧平稳,锤子轻轻敲了敲木台边缘。
“刚刚谁举牌了?”老头在一旁小声问着。
沈砚舟很快就反应过来,老头不知道这是在喊流拍,还以为有人叫价了。
就在第三次报数即将出口的那一瞬,一道男声轻轻响起。
“十万。”
是中后排一位穿墨蓝夹克的男人,手里的号牌半举着,声音不大,但足够清晰。
全场顿时一震,不少人抬头望过去。
“十万元,有人应价。”拍卖师顿了一下,笑了笑,“继续。”
短短数秒,左前方一个买家也举了号牌:“十万五千。”
那是一个短发女买家,背挺得笔直,带着委托牌照,看样子是帮人操作。
紧接着,又一个后排号牌缓缓举起。那是个戴鸭舌帽的年轻人,穿着宽松随意,靠在椅背上,声音懒洋洋:
“十一万。”
节奏一瞬间提速,像是从池面抛下一颗石子,激起了连环涟漪。
“十一万一次。”拍卖师说道。
“十一万五。”
这次是前排靠边的一位长衫中年男举起号牌。
鸭舌帽年轻人抬了抬下巴,似笑非笑地又举牌:“十二万。”
长衫中年男紧跟着:“十二万五。”
现场的气息开始变化,从早前的观望、试探,变成了小范围的较劲。
王青云也被气氛带得兴奋起来,身子前倾,小声对着沈砚舟道:“哎?小沈,那不是上回那个苏艺雅集那个男的?不是说他是托吗?你背着我找托了?!你不是说不能找吗……”
沈砚舟面无表情,眼睛盯着台上那只瓶子,只淡淡回了一句:“不是我的托。”
竞价继续,价格仍在飙升——
“十五五万有人加价吗?”台上,拍卖师语调上扬,“十五万五千元第一次……第二次……”
“十六万。”委托席边传来一声。
这次是那个短发女买家,似乎是有人正在电话出价。负责操作的在这个女助理低声和买方对话后点了点头,再次举牌。
拍卖师略带点笑意地扫了一眼全场:“十六万。”
“十七万。”鸭舌帽的年轻人紧接着回了。
“十八万。”
还是电话那边。
“十八万五。”
这次是那个长衫中年男。
而那个最开始叫价的茶色眼镜男人,似乎是觉得竞争对手有点太多,已经放弃举牌叫价,留在场上的只剩三人——
疑似托儿的长衫中年男,戴鸭舌帽的年轻人,还有那个打电话的女助理。
“十九万。”
拍卖师几乎没等多少时间就收到了下一个数:“十九万五千。”
出价声不再紧张,却也不拖沓,像是三方都在算账,也都在咬牙。
“二十万。”
这一次是短发女买家重新举了牌。
现场压住了音。
在沈砚舟他们旁边,老头的声音都抖了:“二十万……”
“二十万整。”王青云则是盯着台前,“这要停了,应该也就停这儿。”
沈砚舟则淡淡
拍卖师扫了一圈,看向那个席位:“还有加价吗?”
助理犹豫了半秒,点头:“二十二万八千。”
哗。
这一下,不少人再次抬了头。
“二十二万八千元。”拍卖师敲了下桌面,“有无更高出价?”
全场忽然安静。
长衫中年人还是并不激动的样子,举牌时果断,此时放弃也果断,真像个托似的。
鸭舌帽的年轻人则皱了皱眉,难得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没有出声。
没人举牌了。
“二十二万八千元第一次。”
他停了足足三秒,才开口:“第二次。”
王青云不动声色地咬住下唇,沈砚舟视线落在瓶身照片下的投影屏幕,脸上没什么波澜,只有呼吸比刚才浅了些。
“第三次。”
锤子落下,砰的一声。
“成交!二十二万八千元,电话买家拍得。”拍卖师语气带着一丝难以克制的欣喜,“该件为拼复瓷器拍品中,近年来难得之高价。”
会场有人低声交谈起来,更多的是默默看了眼那件葫芦瓶的照片,翻了翻图录,大多人都没预料到这件器物的竞争激烈程度,现在仔细翻着手册,像在找当初漏掉的线索。
而此时,沈砚舟这才轻轻吐了一口气。
他没有笑,连脸上都没有太明显的放松,只是轻轻靠在椅背上,神在在不知道在想什么,脑海中飘过许多百万甚至千万级别的成交,但许多却不比这个“小单子”让他更紧张。
王青云则捏了捏鼻梁,低声说:“哎哟……我刚刚手都麻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那只瓶子被工作人员重新端回台后准备入库的背影,忽然小声说:
“我们真是,把一堆渣子,拼出了二十多万。”
沈砚舟看着前方那一盏拍卖台上的灯光,缓缓点了点头。
拍卖结束后第四天,天气又阴了。
苏州的深秋不像北方那样骤冷,而是那种湿气沉在衣服缝隙里的阴凉,一早出门,风从巷口一卷,直往脖子里钻。
沈砚舟照例还是开门擦柜台。王青云提了两杯豆浆回来,一边递过来一杯,一边说:“致文斋那边来电话了,款到账了。”
“到账多少?”他问。
“一九三八零零。”王青云抿了口豆浆,“拍了二十二万八千,扣掉拍行那边十五个点,剩下的就是这个数。”
“嗯。”沈砚舟点点头。
“咱们不是说好了抽百分之十二嘛?”王青云看着他,“这一笔,就是两万四左右,回头你跟老先生说一下,我就不露面了。”
沈砚舟没说话,只是接过那杯温热的豆浆,看着杯口的热气一点点往上蒸。
如果不是提前说好按比例抽成,这一单照正常行情也差不了太多。
修复一件明清瓷器,拼复率高的,费用市面行情是一万到两万不等,而一笔“委托协拍”顾问费,标价通常在总价的8%到15%之间——拍成二十几万,他们即便按单算,也差不多就是这个价。
既没有吃亏也没有占便宜,挺符合沈砚舟心中预设。
第二天下午,老头来了。
他没穿那件灰呢子外套,换了件干净的夹克,裤子也熨得有折,头发往后梳得整整齐齐,像是准备见什么重要的人。
“我来……是来取账的。”
他站在门口,略显拘谨,双手摩挲着,脚不往屋里踏。
沈砚舟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递过去。
“拍行扣了佣金,剩下的就是这里。你看一下。”
老头接过信封,没打开,只捏了捏重量,像是确认它确实在那里。然后他抬起头,小声道:“我在医院那边已经问过了。后天就能入下一轮化疗。这笔钱……能撑完全程。”
沈砚舟点点头,只说了句:“那就好。”
“我以为,它不会有人要。”老头垂着头,“一开始去别的地方,人家都说是废瓷,叫我别再找人修了,说修起来花钱不说,也不值。”
他顿了顿,语气里像是掺着一点迟来的后怕,又有些惭愧。
“你没问我姓什么、叫什么,也没管真假,就说能修就修……我现在想想,觉得挺奇怪的。”
“不是没管。”沈砚舟淡淡道,“来买东西、修东西的客人很多,各形各色的都有,但你那天抱着一箱子碎瓷来的时候,我能看得出来你不是做戏——你是真的没地方去了。”
老头抬头看他,那一瞬间眼神有些发酸,但他压下了。
“沈师傅,我这把年纪了,没什么指望,就盼着孙女能多活几年,别白发人送黑发人。要不是你们,这命钱都凑不齐。真的全多亏了你……”
沈砚舟摇摇头。
老头笑笑,把信封揣进怀里,鞠了个躬:“谢谢你,沈师傅,这一单我记一辈子。”
他转身走出去,步子比以前快了些,就好像腰都没那么佝偻了。
傍晚时,铺子里没什么人。
沈砚舟独自一人,把修复那只葫芦瓶的初稿草图翻出来看了一眼。
图纸上标着每一块碎片的编号、位置、边角厚度与拼接线,像是一个精密细致的工程结构图。
他又翻到拿回来的江南瓷韵拍卖会图录那一页——那只瓶子静静立着,光线斜洒在瓶腹,淡青花纹铺展开来。
那页底下注着:
“拼复器·明代嘉靖青花海兽戏珠葫芦瓶。残而不毁,由四十二片残片修复而成,裂缝之中,仍见旧时之气。”
沈砚舟看着那行字,默默地,将图录轻轻合上。
然后来到余砚堂进门左手处的方格木架旁,把草图、图录一起放进档案夹中,又仔细贴上标签。
夜色缓缓落下,铺子中只剩安静的器物,远远街道上传来的笛声。
……
拍卖结束后一周,致文斋的负责人蒋斐约了沈砚舟见一面,说有几件事找他。
地点他们定在一处靠近文锦街的茶室,装潢不算高调,但隔间极好,灯光低温柔,能让人安心坐很久。
沈砚舟早到几分钟,一进门看见蒋斐更早,已经坐在临窗的位置,茶水刚泡上,杯沿热气薄如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