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那是什么?”王青云愣住。
“葫芦瓶。”
顾名思义,就是葫芦形状的瓶子,和普通梅瓶的不同就在于,中段有一个收腰。
沈砚舟拿笔快速勾画着,上下两段弧线一接,恰好形成一个葫芦形的收腰。
纸上的新骨架画出来后,几片原本拼不上去的碎片,忽然都找到了合适的位置。
沈砚舟指尖轻轻敲了敲纸面。
“这下明白了。”
他望着那行字——“明代青花瓶拼复计划”,又在旁边补上了三个字:
“葫芦瓶”。
王青云一旁嘀咕,语气却从刚刚死气沉沉一转成兴奋:“怪不得之前老对不上,原来咱们方向错了。”
……
最终,他们用了三天时间,把最可能属于同一器物的碎片拼出了初步结构:瓶口缺失四分之一,肩部保存较好,腹部残损严重,底座完整度九成左右。
“行了。”
沈砚舟把拼好的纸模放在一边,把桌上的瓷片重新摆开。
他从工具架上取出一小罐胶,是用明胶、鱼肚胶混合熬制的,用来做传统粘合剂。比起现代化工胶,这种胶质既稳定有力,又更温和,对釉面无腐蚀,可逆性强,修复时不会永久破坏原件。
沈砚舟按照编号拿起碎片——
第一步,是底座。
几块平整的片子正好能拼出一个底座,边缘厚度也一致。
沈砚舟先不急着上胶,只是轻轻扣合,确认断口吻合。
然后按照纸上标记,准备正式粘接。
他调好环氧胶,用针管从断缝斜向注入。
胶水慢慢渗开,薄薄一层,正好锁住接缝。
“拿纸胶带。”
王青云赶紧递过来,他把几块片子固定住,压在木托上,让它们在灯光下慢慢固化。
第二步,是下腹部。
下腹部碎片有七八片,纹饰是海浪和角兽的前半身。
拼起来时,有一片边缘缺了个小口,断口不稳。
沈砚舟没有硬拼,而是先把其它几片固定,再把这片垫在最后,借旁边两片的弧度把它稳住。
紧接着——
“你看,这龙首鱼的头出来了。”
王青云把灯调亮,果然看到那只半鱼半龙的脑袋,正对着瓶身的收腰处下方。
他瞪大眼,嘴里小声嘀咕:“还真的是刚刚好……”
等到底部、下腹部基本稳定,沈砚舟才去试腰部和上腹的碎片。
这些片子最小,也很难拼,尤其中断腰部往往支撑点很小,容易出现“拼到一半立不稳”的情况。
如果下半段没完全固定,就去拼上半段,很可能整个瓶身倾倒,前功尽弃。
沈砚舟拿起碎片,看了半晌,把底座放在了一边,先进行起了上腹的拼接。
他在剩下的碎片中挑挑拣拣,渐渐拼出一个鼓起的上腹,
之后只要再往下收腰,就能衔到下半段。
王青云看着那只海兽仰头吐珠的纹饰慢慢连贯成型,摇了摇头:“像变戏法一样。”
沈砚舟没接话,只低头盯着手中的碎片。
黄光下,碎片一点点拼合,终于显出葫芦瓶上半部分的雏形。
“你说,要是能拼出七成,能卖多少钱?”王青云在一旁问。
“看图案连贯程度。”沈砚舟盯着灯下半成形的两段瓶身,一边比划,一边随口说道,“如果肩口这段海水江崖纹的装饰,还有角兽都能拼完整,再补一补——五六万没问题。”
“要是图案断了呢?”
“拍卖会上可能砍价砍得只剩两三万,或者能不能上。”
“那要赌输了,我们就白忙活。”
“如果一定要这么说。”沈砚舟突然笑了,“我们这行,捡漏收货不也是赌?你就当买了块赌石回来吧,不过,这不比切石头有趣吗?”
“有趣?”王青云小声嘀咕,“切石头倒是比这简单多了吧……”
他又低头看那桌上未接续的碎片,釉面在黄光下泛出柔亮的青蓝色调,他不知道那些花纹具体对应什么,像是海上翻起的浪又像是一块天空中的断云,在灯光下反射出温润的光。
到了第四天深夜,整个瓶身终于拼起一个完整的粗胚。
他们拼接同时也在补缺缝——这样,碎片拼起来也更加牢固。
而补缺环节时,他们没用现代补料,而是将磨成粉的老瓷灰拌明胶,以极细毛笔点补在没有完全贴合的缝线上,再用纯手工调色模拟原青花的晕染感。
此刻屋里的钟指向凌晨两点。
沈砚舟正坐在案前,用一支极细的毛笔蘸着由瓷粉与鱼肚胶调成的浅灰修补浆,在瓶身一处碎缝上缓缓描抹。那道缝从瓶上腹斜穿而下,宛如断崖裂谷。
“再补一遍就接上了。”他说。
王青云趴在工作台另一侧,用镊子夹着一块相当难对位的颈口碎片,刚好带一小段海水江崖纹的浪尖,边缘翘起,纹样略偏。“这块,要是再歪一毫米,整个图就断了。”
沈砚舟把已经拼接到百分之九十完整度的瓶子旋转角度,打光。那就是他调过的一种特别的修瓷灯光——偏黄偏暖,接近日光,能最大程度显露釉层纹理与补色痕迹。
又一小时后。
“来,给我。”沈砚舟小声说。
王青云将碎片递过去,沈砚舟轻轻贴合,一点点调整角度——像是把一块拼图精确地卡入那缺失的空白,容不下下一线误差。
他按住了碎片,几秒后点头。
“对上了。”
工作台旁的空气似乎此时才开始再次流动,他们两人同时松了一口气——
几天的功夫,最后一片碎瓷被稳稳粘上去。
桌上那只瓶子终于完整地立了起来。
瓶身虽然还有缺口,但已经显出几成原本气度。
灯下,沈砚舟凝视了瓶子许久。
“看来,”他说,“我们赌赢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二人白天经营着各自的生意,沈砚舟还接着些小活,王老板则一边做生意,还一边拿着边角料练习着拼瓷技巧;晚上两人则抽着空继续处理着青花葫芦瓶。
当时间来到第二周,修复也进入了下一阶段,他们的活儿全落在细修上。
碎片早已拼成了粗胚,但瓶身缺口处仍是一道道白口子。
沈砚舟先用补缺的几种粉料和树脂调和,把缺失的部分一点点补齐,再打磨平整,让过渡不至于突兀。
接着便是补绘图案,他参照残存的线条,把断开的海浪、兽爪续了上去,青花的浓淡也一再比对,生怕偏了半分。
补色时沈砚舟用老式拓片纸裁成极薄的小贴片,把刚补色的区域一一覆盖,用热水喷雾“熏”封,以避免补色在未干时被氧化。
最后一道工序,是上釉封色。灯下薄薄几层罩上去,釉光与原有的旧釉渐渐融在一起,看上去几乎分不出新旧。
瓷瓶的修复,每一步都进行的小心细致,直到——
桌上终于只剩下一只完整的青花葫芦瓶安安静静立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