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块补灰干透了,你来。”
沈砚舟招了招手,把小灰刀递给王青云,“照这个样子,再补一段边角。”
“补哪儿?这块云头还是那块梅枝?”
“下面这一圈底纹,原灰脱落,不涉及彩层。跟刚才一样,用这罐灰浆,顺线压实。”
王青云摩拳擦掌,戴上手套蹲了下来,小心地用刮片挑了一撮灰浆,学着沈砚舟的样子,一点点填进那小片剥落区域。
“动作慢点,压平,别刮到边线。”
“知道知道——都补三天了,不是没学着——
“哟,我这一下,简直是完美!”
沈砚舟没理他,转身拿起那罐兑好的赭石黄与矿粉的调色盘,登上脚手架。
木梁下方,有一段鹤羽早年补过一次,补得过新,颜色不协调,边界生硬。
沈砚舟斟酌片刻,决定在保留前人痕迹的基础上,再做一遍薄层覆盖。
他调匀色粉,用中锋细笔蘸了小半截,然后轻轻点染在那块高光羽纹上。
不是满刷,而是以“点彩”的方式,一笔下去,再提,颜色一点点晕开,旧画脱落的肌理重新浮现。
王青云在下面刷着灰,忍不住抬头看:“你这是在补彩,还是在画画?”
“彩绘补起来和画画是相通的。”沈砚舟回得像绕口令,“毕竟你是在补画。”
“那我还是别画了。”王青云自知水平,只乖乖继续抹他的灰,“你补得这笔,线条真好看,感觉刚刚好。颜色你怎么调的?”
“赭石一半,石黄一点,矿粉少许,再添一点虫胶水提亮。是‘旧黄红’调法。”
“啧……行,那我回去拿笔记本记下了。”王青云咂了咂嘴,“你这颜色,一看就对味儿。”
沈砚舟稳稳落完最后一笔。
修补并不在于“画得多好看”,而在于“补得不突兀”。这点差之毫厘,下手的人最清楚。
补完,他收了笔,起身站直,望着屋檐一角。原本斑驳的鹤羽云头已隐约复现出当年模样,而补绘的边缘微露一点点色差,若无强烈光照,常人根本看不出区别。
他低头看了眼表:“今天差不多了,收工。”
“哎——我把工具洗了。”王青云立刻应声,把调灰盘端去角落,“小沈你别看我这也是个老板,但想当年走南闯北,干活我可勤快得很。”
沈砚舟笑了笑,将脚手架一层层拆好,最后回头望了一眼刚刚补完的那块云角,神情沉静。
旧彩褪去,新痕初补,烟尘里,是一段老时光正悄悄被接续上。
……
说起来,王老板那辆二手桑塔纳,刚换了左前轮,起步总带一声“咔”的怪响。
沈砚舟头几天坐着还有点别扭,后来习惯了,头一天晚上没睡好就闭眼靠着车窗,等车开到环城北路那段最烂的水泥路时再被颠醒。
八月底,苏州城外的风吹着还带一股子暖湿气。
每天早上八点半,二人从文锦街出发,一路晃晃悠悠进了苏州北边那座老园区,穿过围起的施工棚,拐进后进祠堂里那块戏台檐下的影子中。
下午六点多收工,再从铺着落叶的老路绕回来——沈砚舟坐在副驾上低头记工单,王老板嘴里嚼着酸梅糖,一边问沈砚舟“要不要”。
第一天傍晚收工时,二人顺路在出了园区的街巷口吃了碗小馄饨。旧木牌坊底下,“福林记”吊着两盏红灯笼,老板娘光着胳膊煮汤,边煮边喊:“香葱放不放?”
此外店里还卖老苏式大饼,一尺宽,芝麻落得很多。
他俩就买了一张,主要是王青云想吃,沈砚舟撕着边角尝尝味道。
第二天上午,正好雨天,戏台上滴水,木头一股发霉味。
阴天天色有些暗,沈砚舟去找工地上其他人要了个便携小灯,又从旁边搬了个旧木凳坐着调粉,用的是自己带来的氧化铁红与炭黑试粉,要补“鹤鹿同春”图案右上角那只断羽的仙鹤的腿。
他一边调料,王青云在一边自顾自做“场地防护”——他把家里用过的旧塑料雨披剪成条子,绑在两根毛竹竿上,用以遮挡边上落灰,还振振有词地说:
“这叫‘非结构防护’,我昨天书上看的!”
第三天早上,王青云说工地盒饭吃腻了,居然自己带了饭菜。他盛了一碗老鸭汤、几块咸鸡腿肉,再从冰箱中翻出拌黄瓜,封进饭盒。
中午施工点旁边盒饭没到,没饭吃,他一掀盖,鸭油香气在屋里炸开,连施工队都闻香探头。
“我也带了你一份,”他说着把小饭盒递给沈砚舟,“你不喜欢卤蛋,我特地拿你上回说的隔壁大妈的干豆腐。”
沈砚舟夹了口:“还挺像样。”
第四天总算是完成前置工作,开始补彩。
最麻烦的自然还是补色和还原图案。
那一抹朱红,是鹤背的飞羽尾端,颜色亮得近乎发橘——沈砚舟一眼便知,这不是朱膘,也不是铁红,而是清代晚期常用的一种天然辰砂混粉红矿所调。
这种色,在2002年已经买不到了。
他先用留存的矿粉试了两遍,色温偏冷、再调了一份熟胶混红土,但发灰、最后,他想到曾在旧料箱里翻出过一撮偏粉的丹砂粉末,听徐子昂说,是画庙壁时一位彩画师傅留下的。
他将那撮粉末慢慢研开,用熟胶滴入,磨成极细的稠浆,用毛笔在调色片上试色,再比对原色,在光下比了三次,才终于调出近似的饱和度。
那一笔落下的时候,他几乎屏住了呼吸。
描边不用描线炭笔,而是用断锋细毫,用侧锋带墨,顺着羽翼的残缘虚接一笔,再用干笔刷在边缘轻扫,让新色与旧彩之间不过渡、不突兀。
“做旧的感觉要压住新色,才不会浮。”
沈砚舟一边画,一边和旁边的王青云说着。
云纹部分用了石绿,但这块石绿底子偏青,他加入极少量矿蓝,再提亮。
鹿角的赭黄最难,他最后取的是赭石加土黄的调法,很可惜并未完全复原出光泽,只做到色相相近。
但纵使如此,也只有细看才看出区别。
整整一上午,沈砚舟补了鹤足、鹿角、云纹三处,临下脚手架前,他站在原地缓了一下,才慢慢把毛刷收起。
风吹过屋檐,老檐角的木瓦嘎吱作响,那只鹤仿佛正要展翅起舞,半边羽翼在新旧色交界处悄然铺开——不艳,不跳,不亮,却正好藏进了这座老戏台的岁月里。
那天傍晚收工后路上,两人顺道在一个加油站边的小馆子吃了红汤面。老板是重庆人,辣椒煮得飞起,王青云辣得鼻涕眼泪一把抓。沈砚舟倒吃得平静,一边舀汤一边问他:“你上回说终于有人愿意找你修东西了,拿单子后来你接了没?”
“没有。”王青云擦眼泪,“那瓶子碎得太厉害了,想了想还是觉得,水平不够。”
第五天,终于轮到右边那幅“鹿饮甘泉”的图案一角,画面边缘已残,必须凭手感补型,王青云一句“我来帮你画一笔吧”被沈砚舟一眼看穿:
“你现在在纸上先画给我看看。你上次画的那只鹤长了狗腿。”
“那是云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