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音像残件静静躺在案上,灯火一动不动地映在木头上。沈砚舟坐在木桌前,指腹再次滑过佛眉,停在那一道极细的裂缝处。
裂缝如发丝,不算大,但他知道这道裂不是新裂,其中木质纤维结构松散,一旦再遇潮气或温差剧变,整个木雕就会像潮湿后又干裂的腐木,一点一点,碎成粉末。
他拿出放大镜与笔记本,开始一项一项勾画修复步骤:
在开始正式修复之前,需要干性除尘,不能沾一滴水,另外检查断面是否完全吻合,记录缺失部分。
除此以外要其次需要微探灯侧扫分析裂缝扩展程度。
接下来的修复步骤是,用B72粘合剂微量渗入裂缝处,可逆性材料保证未来的修复空间。
在稳定木质纤维,加固结构后,看情况拼接断面;最后封一层软膜,隔绝空气与水汽,最后在恒湿恒温下保存……
全流程下来,沈砚舟还不算太清楚现在具体的物价,但怎么说也得几百起步。
并且,在这个年代,哪怕低成本的恒湿恒温箱可以自制一个,像B72等这样的专业用品还不是什么网上购物就能轻易弄到的。
而另一边呢,这件木雕的腐化开裂已经在进行中,拖得越久,它就越接近死亡。
他望着桌角那本账簿。
“哎呀……”
终归是没钱没资源,就算是他也是只能毫无办法地叹口气:
“现在的状况连修复所需的第一步——试粘——都做不了。”
若是随便敷上一层化工胶水,再拿补现代木器的办法抹上油漆一糊,也许能“看着不裂”,但那就彻底毁了它原有的结构与原有的细致雕刻。
那他自然是舍不得。
毕竟这不只是一块腐木或是一尊废像,他自然舍不得那从宋代传下来的精细手工。
沈砚舟盯着那块佛像木雕看了一会儿。
他很想立刻动手修复,倒也不为挣钱,只为这尊“还留着口气儿”的罕见佛像。但现实的问题像一根钉子钉在脑门上——没钱。
别说修复这等精细工活所需的高品质材料了,连租金都快交不起。
他重新翻了翻账本,之前就算得很清楚:房租九百五十,水电五十左右,总共一千整,七天后交付。他手头的现钱只够交房租——这还不算他吃饭的钱,他现在已经沦落到顿顿吃茶水下烧饼的地步了。
至于堂口剩下那堆假货当作工艺品处理,估计还能折个几百块,但若真想全卖出去,也得靠点时间和运气。
他坐在柜台后,将账本一页页摊开,又把后堂货架上那些假彩瓷、假歙砚重新按照工艺品估价,得出结论——
“全清出去能凑四百,但也不可能几天之内全卖掉。”
而要是想赚钱,沈砚舟想道,最简单的肯定就是去收货捡漏,毕竟零零年代是国内古玩圈最大的转折点,也是民间文物市场爆发的前夜,靠着收货圈货,以他的资历肯定能赚不少……
可偏偏他现在最缺的就是启动资金。
他现在想要钱,卖货卖不了多少,收货也没本钱——零本钱生意才是最好的出路。
最后他翻开记账本后一页,拿钢笔在泛黄纸页上一笔一划写下:
“一,仿品低价清货,估单价不超30,预估收入:300元(月内)。”
“二,暂停整器收购,攒资金收残件,吃组合利润。”
“三,接修复单,另外暂不购新材料,修复材料尽量由物主提供。”
“做无本生意。”
没法子,现在穷,连小本生意都做不成,还能靠什么?
毕竟是最拮据的时候,能靠的不是资本也不是捡漏的运气,是他的手和经验。
沈砚舟转头看向柜上的裂瓷杯,思索一会儿,他取出红纸,压在柜上,拿出笔墨,用毛笔正正写下两行字,笔锋沉静不浮夸:
【承接古器修补,裂器拼接修痕,手工不欺,工价面议。】
他将这红纸裱起,挂在店门口的玻璃窗内,贴完后他坐回柜台,泡了壶廉价毛尖,脑中细细制定计划:
——收货暂缓,等周转资金。
——修复揽活,力争第一单成口碑。
——一旦做出口碑,想办法通过熟客争取更多修复单。
——在此之后,再谈收购整件与转卖。
“这第一年,得做人设,打口碑,不求赚大钱,只求养活铺子。”
……
第二日,沈砚舟想了想,索性把铺子里几件压仓的,他也不打算卖掉的旧物翻出来。
他打算简单做些补接、封口、光整处理,放在柜台边当样品展示。
沈砚舟修的那几样,都是绝对的边角残货:一把壶嘴断裂的茶壶、一对掉釉的民窑碟子、还有一方缺了角的砚。
说是修,其实是硬着头皮捏着鼻子下的手。倒不是没本事,主要是没材料。
他走过文具店、旧五金铺、小五金摊,来回挑挑拣拣,最后带回来的,不过是一瓶502胶、几张砂纸、一把老指甲锉,还有几支三块钱的学生水彩还有二手的眼影盘,一共都用了不过二十来块钱。
他看着这些摊在桌上的贫民工具,心里愁云惨淡。
那只茶壶,他用牙膏掺胶,调成细密灰浆,试了三次才把断口贴合得毫厘不差,外表都看不出痕迹。
固定时没有专门的夹具,他便用橡皮筋加上绳子和夹子一圈圈缠住,撑了整整一夜。
补完之后,又拿一撮用掉色的二手眼影粉自调的“壶色”,轻刷上去。阳光下看不出什么破绽,要打着灯细看,才见出接线的温度差。
至于民窑碟子——
那碟子底釉剥落严重,他先用可乐泡了一夜去掉浮锈,又用牙刷蘸盐慢慢刷净,干透后上了两层水粉,再用布蘸牙膏轻轻抛光,打出一层勉强算是“温润”的假釉光。
那方砚台角缺得难看,他取了些别处碎石,捣成粉末,加乳胶调成浆泥,小心拼补,然后用手指一点一点抹出砚边的弧度。
他的动作熟练得像外科医生缝线,虽然哪怕材料粗陋,手法却极稳。
沈砚舟修这些自然不是图卖,图的是门口那块“承接修复”的字挂得住,至少有人来问,自己能拿得出一点“作品”。
他自己心里有点嫌弃,用这些东西凑的修法,在专业里肯定是彻底的不合格。
但毕竟这世道不是每个器物都有资格进博物馆——有些残物,只要修得好看、结实、还有点神气,也就成了。
修好后来,沈砚舟把那只壶拎起来,在灯下旋了一圈,说:“这手艺,讲好听了叫尽力,讲难听点就是凑材料凑出来的。如果要较真,真还有差。”
他心里其实不太满意——材料用得节省,工时也压缩,只求尽快挂出“能修”的名声。
“先把招牌打出去,”他心里想,“再讲究技法也得有人看得见。”
……
几日后,街坊领居都看到余砚堂门前挂出一块新牌匾。
【承接古器文物残件修复,字画装裱、瓷器补配、砚台拼缀,量力而行。】
下方还附了小字:“不讹人,明码实做,可当面观工。”
他特意把“可当面观工”圈了一圈——因为在这个古玩圈里,说得多,不如做得明。敢说出这话师傅可不多,修复能不能真下手,一目了然。
除了门口招牌,他还拿着修好的那几个旧物拍了几张照片,冲洗出来,贴在门口玻璃窗上。照片下写一句:“修复样品,诚意接活。”
他也留心去逛了一圈附近的旧货地摊、老收藏市场,在几家熟面孔铺子里提起现在余砚堂也接修复活计,又特地强调“老货残件都可谈,啥都能修”。
他走这一圈慢慢让街坊们听了个风声——
虽然,现在口碑还没打出去,就以之前那小老板的名声,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来活了……
毕竟他现在只是个新开张的修复“学徒”。
就在他琢磨要不要贴纸条去邮局打印店门口顺带投几张广告,亦或是主动去市场上揽活时,铺子门口一阵熟悉的铃声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