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然朱砂微粉这种东西,沈砚舟店里是没有存货的。
他也没急着硬做,先将罐子收好,隔天一早便挨着街道上几家同行打听。
要是在之前未必方便,但沈砚舟这阵子在行里名声渐起,倒真有人愿意帮忙。
正巧街尾的老胡是做瓷彩绘的,柜子里还剩了一小瓶旧料,颜色虽不多,却正是天然朱砂细粉。
沈砚舟客气地借了几克,心里也松了口气:刚好够用。
他把粉料小心收在纸包里,揣在怀里,转身回了铺子。
然而刚走到门口,就见铺子外多了个人影。
杜老板正大马金刀地坐在门前椅子上,摇着腿,见他回来,立刻笑嘻嘻迎了上来——
沈砚舟没说话,杜老板一脸堆笑跟着走进来,还提着一袋水果,就像登门来拜年的谁家亲戚。
“沈师傅,这回可是辛苦你了。”他一边递水果,一边摆手,“你忙你的,我随便看看哈。”
沈砚舟转头,眼睛微微眯起,看他把水果往柜台上一放,顺手还摸了把自己桌子上的修复笔。
“这笔还挺沉呐,啧,不便宜吧?”
“手工杆,拿来描边用的。”沈砚舟语气淡淡,“不贵,隔壁文具店就有卖的,你想要能自己去看看。”
杜老板咳了一声,笑得更圆滑:“我哪用得上啊——嘿嘿,不过你这铺子搞得真不赖,一看就上档次——这边。我们这些熟人来看着都高兴。”
“嗯,谢谢。”沈砚舟淡淡应着,也不知道他们俩怎么就成熟人了,只是继续忙手上的事情。
杜老板在铺子里转了一圈,嘴里夸个不停,眼神却总是往沈砚舟工作台那边瞟。
“沈师傅,我这活儿您修得怎么样啦?进度快不快啊?”
沈砚舟手里不停,只不咸不淡一句:“才刚起头,慢工出细活。”
杜老板笑了笑,见问不出什么名堂,杜老板把自己那袋子水果往柜台上一推:“小意思,这都是给您带的,您可别嫌弃。”
话虽客气,绕来绕去还是终于问出口:
“话说,我这活儿……要是进度顺当,咱们回头也好商量个价嘛。”
沈砚舟手中顿了一下,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不会贵你的。”
见状,杜老板拍拍手,轻松道:“成成,那您忙,我就不打扰了。”
人走了,水果留在桌上。
铺子里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门外的风铃轻响。
沈砚舟摇了摇头,看了眼袋子里头品相非常一般苹果,将其推到一边,重新理好桌上的工具。
他取出那点来之不易的朱砂微粉,细心称量、过筛,再与釉粉一点点混合,调出恰到好处的色泽。
沈砚舟先观测釉层深度,又观察其缺失处须补的颜色。
随后以釉粉,和特别去购买的含铅低温玻璃粉为基,加天然矿物色剂调配出相近色值。
他采取逐层叠补,每次仅涂三分之一厚度。
而绿色用铜绿系调料,先调出浅绿底,再加钛白微调,反复试了好几次达到贴近釉上绿的“偏黄不透”效果。
腹部那道裂纹,他于其中数道细痕上作“线内补色”,既不影响结构,也不使整器失其真实。
最后,以极细线描笔复勾青花一笔,在断点与原纹交界处收针,做到“近看可识,远看浑然”。
最后一步,是封釉与保护。
封釉部分,他选用自制的低光泽釉涂于补彩层上,再经低温热封处理,使其光泽、质感、手感接近原器。
最后,重中之重——
为确保可识别,他在器口内圈一处不显眼的阴影下,留下一处细微透明缝线,用紫外灯照射可见。
这是文物修复的“可逆标志点”,遵循“不误判、不冒充、不伤原”的原则。
整个修复,沈砚舟花了四日,日日下灯,夜半起身检色。
修毕那一刻,他将手中笔轻轻搁下,抬眼看那只原本断裂、如今重生了一般的罐子。
拿在手上转着静静查看,成品他自己也颇为满意。
拼接、打磨、复型、封口、打釉,一步不落地走了整整四天,每一道程序都挑最讲究的来。
他取一张纸,贴在罐底内侧一角:
【康熙斗彩器一只,经修补处理,拼口三道,补彩局部。】
……
结束工作后第二天中午,杜老板如期而至,沈砚舟只是拿布轻轻抹了一遍器物边沿,把东西递了过去。
杜老板接过罐子,眼睛一亮,心里暗暗惊讶这小年轻手上竟真有这份本事,面上堆笑,喜滋滋的同时又开始盘算着:这活儿是好,可价钱嘛,总得再压一压才合算。
“哎呀——沈师傅,这手艺,真是神了!……这次你可真帮大忙了。”
说到这里,杜老板却话锋一转,忽然又压低声音,“沈师傅,这次……你给个实在价呗,之前来找你修过碗的那个,老李,你知道吧?我就是他介绍过来的……
“咱也算是半个熟人了,我那边手头有点紧,你懂的。”
沈砚舟手一顿,抬头目光落在他脸上。
杜老板继续打蛇随棍上:“我知道你现在出名了,哪怕是张壶盖都得排上十天八天……不过你看我这次也没催,你忙你的,之前来给你带了点水果,但我可一句没催过吧?——再说了,我这器物说贵不贵,说轻也不轻,你就当交个朋友,给个亲民点的价呗。”
“嗯。”沈砚舟看了他两秒,忽然点头,“行啊,那就按你说的。熟人价。”
杜老板顿时一喜:“好好好!”
沈砚舟提笔写了个数字,递过账单:“材料我用的是修文物的规格,工也按那个做的——但你是熟人嘛,正常我该收六百五,这回,收你四百。”
“哎哟,这就对了嘛!”杜老板接过账单,似乎是觉得比想象中便宜不少,连价都没讲了,嘴角飞快扬起,“你这人就是明理!”
沈砚舟没吭声,只是把包好的器物放到木盒中,盖上盖。
杜老板弯腰去接的时候,像是不经意说了一句:“这活干得真看不出啊,跟新的似的。我回头拿去找买家瞧瞧,看能不能收个整器价。”
沈砚舟眼中光一闪,仍旧语气淡淡:“你可记得,我这是修文物的做法。还有,如果你要找买家,一定要记得告知对方,这个斗彩罐是修复过的。”
“记得记得。”杜老板笑着挥手,“放心,我懂规矩。”
他一边说着,一边捧着盒子走出门去,走得极轻快。
沈砚舟目送他背影,缓缓收回视线,又瞥了眼自己案头一张小纸条,上头一笔一划写着:
“微痕留缝:在壶盖内壁三毫米处略压釉偏白,可逆残留。”
他慢慢叠好,塞进抽屉,神情平静如水。
——他心里清楚,杜老板嘴上说懂规矩,其实心底盘着的算盘,从来不是规矩里的账。
而门外,杜老板已经从罐子肚子里摸出了纸条:
“康熙斗彩器一只,经修补处理,拼口三道,补彩局部。”
杜老板看了一眼,一挑眉,随手就把纸条扔进了路边垃圾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