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舟正在准备先磨石英粉,忽听得门边一阵脚步声,然后风铃一响,他还未抬头,声音已经到了:
“哟,沈老板——最近风头正劲啊,咱们这条街,今早可都在议论呢,说你一个人把风头全占了!”
是隔壁那位“福昌观”的王老板,三十出头的年纪,也算是年轻的,平日里一身亮皮鞋加金戒指,说起古玩表面上头头是道,卖的却有许多“仿得很用力”的赝品——大多是他自己都没辨别出来。
这条街上像他这样的不少,甚至之前的“沈砚舟”,也是,生意始终都不温不火,卖货不靠一点专业,全靠能说会道。
王老板和之前的“沈砚舟”认识,毕竟是一条街上的同行,只不过这哥俩之前,暗地里互相谁都瞧不起谁。
沈砚舟抬起头,瞧了他一眼,招呼了一声:“王哥,今天不是该开门做生意?怎么跑我这儿来了?”
王老板一边走一边四下打量,嘿嘿笑道:
“我这不是听说你火了嘛?说实话,那新闻我也看了——啧啧,那架势,跟以前在街头喊‘批发清仓’那位沈老板,完全是俩人呐,现在摇身一变,成‘专家’了。”
“人总是要成长进步的。”沈砚舟笑了笑,不紧不慢,继续手里动作。
王老板不介意沈砚舟不搭理,反倒凑得更近,挨着小桌子边坐下了,手上还不规矩地拨弄着桌上的小工具:
“哎我说,小沈啊,你这突然之间就上报纸、抢险、专业采访……你怎么突然搞起什么器物修复来了?是早就藏拙了?
“还是说背后有人?你说实话,小沈——是不是搭上了什么路子?别怪我直说,你这水平,要说这些真全靠自己,可不大像啊。”
沈砚舟头也不抬,没有分心,复读机似的:“王哥,人,是得成长进步的。”
“啧,不是想打听你什么秘密,我这不是真心实意来学两招嘛。”王老板还是笑嘻嘻,语气里却是带着探究。
他越说越靠近,顺手把玩着一旁的笔刷,伸着脖子偷瞄着沈砚舟的动作:
“小兄弟,老王我以前嘴是快点,但也没说过你坏话不是?你现在火了,我也不是眼红,就是……看你搞这修修补补的很成功,想来取取经。
“今天来嘛,想看看你有没有什么诀窍,教教我。比方说,你用的这些材料工具啊,都是什么牌子的……”
沈砚舟“唰”地一声收了泥刀,抬起头,认真盯了他一眼。
“王哥,你真想学修复?”
“对啊。”
“你真想学?”
“真的真——”
话没说完,沈砚舟起身走进里屋,不多时拎出一本厚厚的资料册,一摞复印纸边缘已经卷翘,看得出来翻过无数次。
都是早先图书馆借的,复印的。
“诺,这个。”他往桌上一拍。
“啥?”王老板一愣。
“《文物修复技术基础与案例汇编》,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老教材,工艺讲得很实在的,一点不掺水。”
沈砚舟随手一掀,里面是密密麻麻的图表、步骤、损伤形态分型、材料分析和案例拆解。
“你不是问我诀窍吗?诀窍就在这里头。”
王老板瞪着那本像字典一样厚的册子,半晌没动,脸色逐渐沉了下去。
“真要学,就先把这本啃一遍,啃不下来别说你想学修复,也别来问我‘你这胶是哪个牌子的’,行吗?”
“……”
王老板嘴巴张了张,讪笑一声:“哎,真的假的,我这高中都没读完,你当我是你这样的大学生,要我自己学这个?”
“但你真想来取经,就这一条路。”沈砚舟坐回去,继续磨他的嵌口料,“文物不是随便糊弄的。糊弄人、糊弄点仿品就算了,糊弄文物出事了那不就直接毁了。”
他不紧不慢地道:“王哥,咱们关系不差,现在你既然跑来问,当然是告诉你谜底——先从这本书开始,看不懂的可以来问我。”
王老板的笑意终于挂不住了,看着桌上那本厚得像磚头的教材,半晌才冷笑一声:“……你啊,真是变了。过去你还跟我一个调调,现在倒好,端架子了。”
“是该变变了啊。”沈砚舟叹了口气,“以前不学,是觉得反正糊弄也能过。但后来,我发现,你不真懂点,挨骂亏本都是轻的。你说呢,王哥?”
王老板冷哼一声没有回复,只是伸手把那本书抓了过去,掂了掂,最后来了一句:
“……行啊,到时候要是真让我看懂了——小沈,你可得小心了,别到时候饭碗被我抢了。”
说完,转身大步出门,皮鞋在石板上“哒哒”直响。
沈砚舟看着他的背影,想起对方临走前一副复杂、肚子里憋了一肚子话说不出来的表情,笑了笑:
“真能看下去怕是很难,反正书我有两本,借出去一本也成。说不定哪天他真翻懂一章半页的,那街坊街里也算多了个懂行的了。”
罢了,他又继续忙碌起手上的活计来。
……
沈砚舟终于把石英粉磨到了自己想要的细腻程度,又开始拿出颜料调色。
此时,座机铃突然响了。
沈砚舟把手上细毛笔一收,顺手用沾着调色的棉布擦了擦,看了看来电显示,起身接过话筒。
“喂,何先生?”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轻笑,熟悉的温和语气:
“沈师傅,叨扰了。刚才在老街报亭买早点,顺便拿了份早报,结果在副刊头条看见你……我说,这内容,可真是惊天地泣鬼神。”
沈砚舟一听,想起那报道内容,头皮有点发紧:“……您别说了,我都没好意思翻第二遍。”
“我倒觉得写得好,”何先生笑意不减,“你可别嫌浮夸——人家记者笔法是夸张了点儿,可情真意切,看得我都想再送两件家里瓷片让你补补,好让我那些残器搭个‘补天之笔’的名头。”
沈砚舟笑了:“……我这用的笔可就是文具店两块钱三支的。”
“说真的,你这上一篇副刊头条,可是在这一带的古玩圈子出名了。”何先生语气轻松,“你那照片,配文一登,我今早听三拨人都在问‘能补佛塔的年轻人’是哪家铺子的。”
“……哪有那么夸张。”沈砚舟一边笑,一边摇头,“那天抢险又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何况我们也就做了个应急措施,离‘补好佛塔’,还差一大截呢。”
“你还是太谦虚了。”顿了一下,何先生这才转入正题,“我今天打电话过来,一来是恭喜你名声在外,二来是——确实有几位朋友,在展会上扑了个空,正好都想当面认识认识。”
“您客气了,”沈砚舟语气缓下来,“是我这边失礼了。那边抢险结束我没歇就接着赶活做收尾,本想着昨天下午还能抽空去展会……结果还是错过了。”
“没关系,这几位我们大家都理解。”何先生道,“我想着,干脆咱们改个法子,别让人围着摊位,围着你店门口苦等了,不如约个饭,大家清静地见一面,也正好叙叙。”
“要不让我请客吧,我听着就想先请罪。”
“嗨,您那盘子修的,就值三桌酒。”何先生笑了,“你之前给修紫砂壶盖的唐老爷子、我那朋友姜小姐都说,修得沉稳有分寸,藏得住火气,是老派的风格——我看他们是真心想结识您。”
“姜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