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您能先简单介绍一下自己吗?”
此时工地上,沈砚舟面前,记者的声音响亮,还透着点克制的兴奋。这个小记者看起来就年纪不大,像刚进来新闻部的学生实习生。
沈砚舟点点头:
“我叫沈砚舟,今年二十三岁。现在……在文锦街那边,自己开了个古玩小铺子,叫余砚堂,平时也做修复……什么活都接。”
“好的好的!古玩店老板,修复师……”记者在速记本上迅速写着。
很快,记者再次抬头:
“对了,我们刚刚问了工人师傅,他们说,昨晚抢险修复给出关键意见修复人员是您,还说您整个晚上都没睡,还深夜爬上脚手架顶着暴雨作业,坚持到天亮……噢,对了,能不能先给您拍张照?”
沈砚舟愣了一下。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这件已经沾了泥的,湿了又干的短袖,再摸了摸额角蹭到的砖灰。
“……可以吧。”他犹豫了一下,“不过你们不嫌我现在这副模样?”
“不嫌!”记者立刻道,“您现在这样也非常帅,而且特别有‘原生态抢险现场感’!”
沈砚舟:“……行。”
后边的“卡片机男孩”啪地拍完照,记者又啪地翻开速记本:“请问您为什么会第一时间参与到这次塔基抢险工作中?”
“我是本地人,抢修消息传得着急,我过来方便。”他认真道,“是一个文保所前辈介绍我过来的,因为缺人手。”
“所以,你不在体制内,也算是偶然参与?”
“对,可以这么说,但看现场那会儿的情况——这不谁来都得帮着干?”
记者一边记,一边眼神发亮,像是脑子里已经在写稿子了。
“您知道砖塔是宋元遗构吗?听他们说,是您看出来,这砖塔在清代民国又重修过?”
“是的,我看砖雕的刀口,和铺设形制,估计就是重修留下的东西……”
他一边采访,一边下意识往施工台那边瞟:
塔角那边的木架还没拆,裂了的砖雕已经做了临时包封,角落还搭着吸水布,土建师傅刚找来几块楔形墩石,说等地基干透再加固一下结构。
他心里一松,知道最急那一轮抢险已经结束,事态总算稳下来了。
而这边,记者的问题已经涉及到了凌晨塔心渗水、塔砖崩裂时的情况——
“听说前半夜险情危急,还在下暴雨,您当时为什么选择爬上脚手架高空作业修补砖块?”
“……当时没想那么多,因为砖裂了,我们总不能眼睁睁看砖掉下来、塔塌掉吧?”
“那您当时怕不怕?”
“说怕也不至于,当时主要还是想着怎么抢险——”他思索了一下,“你说,这一整做砖塔,几百年年风吹雨打都扛过来了,要真塌在我头上,那我倒是也配得上跟它一起塌一回。”
记者眼眶都红了:“……太感人了。”
“这句不必写进新闻里去的。”沈砚舟赶紧摆手。
“不会直接写的,我懂,我会加工委婉处理。”她眼神认真,“您这精神,简直就像……像是——”
“像是?”
“女娲补天!”
“……”
沈砚舟沉默了一秒钟:“……没有那么伟大,只是补砖,不至于补天。”
“但在我们看来,您这工具袋里装的,就像补天的五色石!”记者声音已经开始带颤音,“而您,孤身一人坐在夜雨中,宛如历史与现代之间的桥梁,用血肉之躯堵住了时间的裂缝……”
“……并不是孤身一人,是大家齐心协力的成果。”
“没关系!”她翻页,写得飞快,“这句也很真实,特别适合做对比段落!”
“你们这个周刊,是以文学奖为导向的吗?”
“不,我们是专业文博方向,偏理论的。”她一边写一边说,“但这次抢修题材太动人了,我觉得可以打包送个副刊头版——我老师说我要是采访得好,下次就让我单独跑栏目了!”
“……恭喜你。”沈砚舟面无表情。
“谢谢!请问最后一个问题,您怎么看待文物修复?”
“这个问题……”他顿了顿,“我觉得,文物是前人留给我们的痕迹,有些完整,有些残破,但每一处残破,都值得被好好修补。”
记者双眼放光:“我一定会原文引用这句!”
“嗯……”
“您放心!我们有尺度有标准。”她笑着收起速记本,又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采访确认单,“来签个字?这是确认稿权限用的。”
“上面写的什么?”沈砚舟接过一看,标题上赫然几大字:
《塔角下的年轻人——修复者的身影与信念》
副标题则是朝着有点浮夸的方向发展:
“他是女娲补砖的化身,是雨夜里的守塔人”
沈砚舟看完沉默了一下,然后叹口气,签了。
“那你们稿子出来会给我寄一份吗?”
“会的!”记者笑得灿烂,“快的话明天周一版面就见报!您要是喜欢,还可以剪下来贴在摊位上、或者店铺门口!”
“……呃,好的,到时候再看吧。”
“现在大家就爱看有故事的手艺人!”
“……那你能不能别把我写得像神话人物?”
“放心!我会加一句‘他很谦虚’!”
“……”
采访完不到十分钟,庙后那边也来人催,“登记、交接、画图纸”这一套文保流程还要继续跑。
沈砚舟拎着装着临时手绘和记录的布包,跑了两趟庙后的临时的小会议室,签了三张表,交了两页附图,又确认了自己动手操作部分的“非独立干预”说明。
“你这交得还真规矩。”登记的大姐看了看图纸,“你以前干过备案?”
“嗯……我上回修个老砚台,跑了一回文化馆,他们也这么教我填的。”沈砚舟随口胡扯了一个理由。
“修砚台的也来修塔?”
“人手不够呗,我就来帮帮忙,看能不能打下手。”他笑了笑。
“挺老实。”大姐不认识沈砚舟,还没有听说他昨晚的事迹,只是盖章时多看了他一眼,“你这年纪里,不扯谎不吹牛的,可不多。”
沈砚舟点头。
办完这些,再跟工人那边对了各个抢修部位的位置编号,又协助拍了几张修补前后的比对图像——一连套流程折腾下来,时间已经近中午了。
“来来来,盒饭发啦!”
有人喊。
沈砚舟蹲在塔角边,把笔记本装回包里,起身接过一个泡沫饭盒。
他打开一看,清一色的咸菜加上蒸鸡腿,还有几块,他尝了之后觉得味道有点塑料感的豆腐干。
“唔……有鸡腿。”他边嚼边嘀咕,“真不错。”
旁边小吴笑了:“你运气不错,昨天中午是咸鱼。”
“咸鱼也挺好的,都是肉……”沈砚舟举着鸡腿,突然停顿了一秒。
他忽然想起什么,猛地低头看表:
“……展会。”
沈砚舟连轴转了二十四小时,眼睛一直没闭上,本来放松下来有些打盹,现在瞬间醒了,腾地站起来,饭盒差点撒了。
“冷静点兄弟,”小吴还在嚼饭,“现在过去来得及么?”
“早上要是立刻走也许还成……”他低头一算,“现在打车过去得四十分钟起步,但是这个地方,似乎很难……打到车。”
“你去问问有没有人能捎你一程?”老梁问。
然而还没等,有人从塔门那边快步跑来,神色有些紧张:
“沈师傅!南侧那块好像又裂开了,你要不要一起过去看看?”
“……”沈砚舟收拾工具的手一顿。
他看着那人,又看了看自己这手没收完的工具盒,以及没吃完的盒饭,默默把盖子盖上。
“好,我这就过去。”
他声音干脆。
工具盒三两下收好塞回布包,盒饭放在一旁,饭没吃两口,午饭就像他那张还没坐热的摊位一样,再次被冷落在一旁。
阳光照在石板地上,反光一晃一晃。
他提着工具朝塔的方向走过去。
至于展会,再晚点,还能不能赶上?
他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