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葛工朝后头吆喝了一声:“小马,你带人去把三合料调好,别用之前那批粗砂!”
周之澜见状,轻声说了句:“沈老师,刚才谢谢你。”
沈砚舟喝了口保温杯里的热水,摇头:“别叫老师,我今天纯属临工。”
他顿了顿,眼睛神在在看着远方夜色,似乎是想起了以前的事情。
沈砚舟笑了一下,“干这活儿,真不能光靠一个人懂点啥,得靠咱们所有人,一块儿想办法。”
……
晚上九点半,雨变小了一会儿,然后又下了一阵,但好在,不算太大。
抢险工作没有停。
雨棚下拉了投光灯,白炽灯光照得塔前一地水雾泛白。
支架工人背着铁管、钢件来回走,临时施工材料已经运到,准备搭设东南塌陷区的L型外撑框架,用来缓冲明早降雨带来的塔基侧压。
沈砚舟蹲在塔前踩线,一手拿着图纸复印件,一手比划着砖缝:
“你们主撑柱别扎在这里——第三级砖缝下有老砖,下面可能就是那段夯土层,再踩就碎了。”
一个年轻工人抬头看他:“第三级?大哥你这说得是……哪砖?”
“这块。”沈伸手指了指一块略有青绿色的砖,“这面青得发冷,是宋制青砖氧化后的常态,这些颗粒不是明清的碱性返盐导致。你可以拿刀敲敲听声。”
他站起身,“不是不让你们搭,但是真得避开这一块。”
那小伙挠了挠头:“明白……就是这位置得偏点。”
旁边的葛工拿着卷尺绕了一圈,显然也没有再看不起对方了。
“沈师傅,”他抬头问,“你意思是内支角得外放十五公分?”
沈一边收拾资料,一边点头:“嗯,不然明天雨一大,砖缝被水泡了,你们这铁杆一顶……塔角不动,但砖说不定会碎,碎了我又得修。”
“听说你平时就干修复的,那你修这么一块多少钱?”
“我尽量不接这种活。”沈砚舟抬头一本正经,“碎了,首先我会心疼。”
葛工乐了,咂着嘴点点头:“行,那听你一回。”
工人开始就位,管件交错搭接,锁扣声、锤击声混在一起,在夜色里格外响。
塔前小广场临时封闭了,施工灯光打出一圈圈反光水痕,像塔的倒影正一点点被人手围住,不让它再往下沉。
沈砚舟坐在折叠椅上,拎着壶喝水,身上雨衣湿了一半,鞋面都是泥。
“你不去偏殿那边歇一会?”周之澜蹲在旁边,递了张纸巾,“他们在那边见建了临时板房,还打了地铺。”
“我哪歇得住。”沈砚舟看着塔影,“我又不是来视察、来学习的。”
“那是来干嘛的?”
沈砚舟盯着塔没说话,想起了上辈子耳闻过的考古圈,修复圈,文物圈的遗憾。
千禧年初,正是国内古建筑修复的开端,然而许多建筑群都过度使用钢筋、水泥等现代材料,虽被“保住”,但重修手法越线,历史质感受到不小的影响。
沈砚舟神在在发呆片刻后笑了一下:“我来见识见识曾经的前辈留下的烂摊子。”
“啊?”
“……我是说,看看过去怎么修塔的。别看这塔有千年历史了,看起来又老又旧,但实际上就跟十八岁的小姑娘似的,金贵得很,想做点什么都得考虑再三,小心行事。”
“有点那什么了。”周之澜忍不住笑了。
“我认真说,”沈砚舟抬手指了指上边,“你看现在这塔,一座破砖塔,挨了一场夏天的暴雨,结果就有一堆人半夜跑来修。这说明什么?”
“说明文保预算该涨?”
“那倒是。”沈砚舟认真点头,然后补了一句:“说明它还有人在意。”
沈砚舟先是在纸上写了“此处藏砖勿动”,贴在第三层砖头处,又用防水布盖上。
然后才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看着塔角已经成型的临时支撑结构,点头。
“行了,剩下的就看天肯不肯给面子。”
远处雷声滚过。
此时塔前的支撑架已搭起半边,钢管上架,锁扣咬合,葛工在下面踱了一圈,看了一眼沈砚舟留下的那张标签:“此处藏砖勿动”。
他偏头看沈砚舟:“你说这砖真是宋的,但塔角本来就不稳,不支不就等着塌?”
沈砚舟看了看灯光下那块斜嵌进土的砖影,说:
“不是不支,是不能直接顶上去——我们这次顶重了,它就裂一条纹,下次我们修的不是砖,是整块塔檐。”
他说得语气不重,却有板有眼。
“话说,你知道宋制青砖和清制有啥区别吗?”
葛工怔了一下:“……颜色?你不是说一个青一点,一个灰一点?”
“那是表面。”沈砚舟扬了扬眉,“宋砖的胎料更细,含砂更少,烧得慢,收缩均匀——所以抗压强,但怕剪力。你们要是横着一锤敲,它倒是不掉渣,它会整个断。”
他顿了顿,补充一句:“我们修瓷的,以前听老师说过一句话:‘细胎裂在心不在表。’青砖也是这样的。”
葛工摸了摸下巴:“听着还挺像回事。”
“可不是。”沈砚舟往旁边让开一步,露出塔基侧边一块用塑料布临时包裹的断砖,“我刚刚标的那几块,你们别掀开——那是早期塔心排水口用的‘沉砖槽’,用来导渗的。”
周之澜在一旁插话:“现在塔还有排水系统?”
“古塔当然有,尤其砖塔。古代砖塔的确不会在塔心内部设“空井”用于排水——塔心多为实心夯土或毛石;
“但底层塔基经常做‘内收式导渗’,就是在夯土层下埋倾斜砖槽,把水引走,再从暗道里排到塔檐外。
“现在如果随便封掉,那水走不了,就从塔心往上返。”
葛工“啧”了一声:“这你也知道?怪不得我们上个月修那个塔,老是湿——原来是水闷住了。”
“我也是以前听老师傅说的,”沈砚舟抿了一口水,继续道,“砖塔怕水,不是怕淋,而是怕积。”
“水本身不可怕,可怕的是水渗了又干,干了再渗,一来一回,砖的盐分析出,出霜、掉皮、爆面,就跟旧厨房贴的老瓷砖似的,时间一长,连边都翘。”
他说着指了指塔角一块泛白的砖面,“那就是析盐,碱斑没处理过。你们如果明天要封面,记得先刮了上皮,用醇类清洁剂处理一次,别直接刷防水涂层。”
“哦?防水不行?”
“刷错地方等于封错管道,水出不去,最后在里面乱窜。”沈看着他,“你要真想防水,得用透气型涂层,什么可逆硅酮乳液,或者B72基封护剂,别再用那种五金店卖的涂层胶。”
葛工低声嘟囔:“行,你们文保的东西,听起来都比防腐漆贵。”
“它本来就不是漆。”沈砚舟笑着扬了扬手,“说起来,文保用的材料,讲一个‘可逆’。修上去的,将来如果发现错了,还能卸下来,不伤原件。你们搞施工,是越结实越好;我们搞修复,是越‘能拆’越高明。”
周之澜在一边笑出声:“沈老师你这总结还挺到位。”
沈砚舟摇头,摆摆手:“得谢谢你们愿意听我碎嘴说这些。”
这时候,一个小工突然跑过来,冲葛工喊:“葛哥!塔心好像渗水越来越严重了,而且有积水倒灌进塔门底层,现在从上面渗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