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回到了七级砖塔下,也是抢险施工最紧张的地方。
沈砚舟退到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现场。
塔基呈近方形,砖砌护坡中已显出部分沉陷。
除此以外塔基东侧有着极小角度的偏移,但不严重——如果不是他正对着塔基测绘图纸和工地的画线反复对比,恐怕看不出那处多出来的一丁点偏移。
沈砚舟走上前去细看,最角上三块护砖有好几处纹裂,但裂得极窄。
沈砚舟上前细看——那道裂纹,是新的。
他视线轻轻扫过四周。
整个塔基四周用的是青砖,铺面浮泥下有不少“凸起”痕迹,就像是砖边外翘。
如果不是结构老化,就是——地下积水。
沈砚舟绕了一圈,发现一股不该出现在地表的潮汽,从塔基角落冒了出来,在雨夜里,反而更显怪异。
“你愣着干嘛?”葛师傅皱眉,“你们看完主殿那边了?这边人手不够了,没事干的话,去帮小李把那边遮棚钉紧,风一吹全翻了。”
“好。”沈砚舟应声而去。
他没有争论。
毕竟,这是人家当场领工的工地,他只是个“外头文保局拉来充数的年轻人”。
但就在他转身前,他看了眼塔壁青砖——
抬脚走前,他顺手掐了一小撮积水边泥,用指甲捻了捻。
指肚一沉。全是淤下的老灰粉,不是今年的排水泥,而是塔基内部老结构松动后翻出来的。
他眼中闪过微光,放慢了脚步。
沈砚舟现在有些担心——
塔基的排水系统似乎被泥沙半堵上了,而塔心看起来已经开始渗水。
如果他们还像这样盲目地钉遮棚、压角砖,再过一夜,塔基东南角,说不定会彻底塌一块。
但是沈砚舟也并非建筑专业的,他的经验,都是以前跟着做实地抢险考古学来的,但要论专业的可靠性,他自己也并不有百分之百的信心。
只能再等等看了。
“小吴!”葛工的声音又远远传来,“晚饭后你也跟着黄师傅巡塔一圈,顺便看看壁画那边的防雨帘挂得牢不牢!”
闻言,沈砚舟走到木棚边,正好看到另一个工人,也就是陈易正吃力地固定棚脚。
对方以为是小吴来了,顺手把锤子递给了沈砚舟。
他没说话,顺手接过对方手里的木锤,三两下定位敲牢,动作干净利落。
“你还挺会敲。”陈易笑。
沈砚舟没答,反问:“你们之前测塔心的水位没?”
“没啥仪器,只看地上有没有返潮。”小陈一边钉钉子,一边说,“这地方太旧了,里面可能埋着老排水沟,挖的时候还撞过。”
沈点点头,把一支空笔杆从口袋里掏出来,悄悄插进塔边沿泥水缝里,做了个记号。
他要看看,水会不会继续涨。
要是这渗水继续涨,塔心被水泡坏了,才要出大事。
“你这小师傅也不吭声,干活倒是利索。”一个老工人张师傅凑上来,看了他几眼,“你是葛工的徒弟?”
“不是。我是从文保那边被陆老师叫来的。”
“那你还不走运,葛师傅最烦外头派人,说都是来‘蹭个名头’的。”
沈砚舟笑了笑,不置可否。
……
雨下得更大了。
沈砚舟绕回了东南角的雨棚。
沈砚舟踩着半干不干的地砖走近东南角塌陷区,一脚踏下,脚底湿滑,像踩进了一团不太熟的糯米团子,咕吱一声,水纹荡开。
“这边别乱踩,水底下面还陷着。”
葛工军绿色雨衣套得发亮,腰间别着一条钢卷尺,一边比划着塌方区,一边朝工人吆喝:
“就从这里起,往下剖三十公分,打钢筋,再灌浆封脚!”
然而这时,年轻的声音响起——
“等一下!”
葛工回头,就看见沈砚舟,眼神从他背着的旧木箱滑到鞋套上那圈青黄夹色的泥水印,皱眉又略带疑惑:
“什么事情?”
沈砚舟没先说话,目光已经落在那一圈未干的塌土层上。
那片塌陷呈半月形,边缘一圈浮砖露出斜角,雨水流动,像是某个水下旋涡潜藏在地砖下面。
沈走近几步,蹲下身,再次从箱里抽出一根细长探针,在一块砖缝之间缓缓插下去。
手指感觉到泥层的密度变化,他一边探,一边开口:
“大概十二厘米以下的松软层,之后忽然变硬。这种结构不太像自然层,可能下面还有旧构。”
“你这不是随口蒙的吗?”葛工皱眉。
沈砚舟也不恼:“我不是搞建筑结构的,我只是合理推测……你也知道做古建筑得谨慎点,说错了你也别介意。”
他从泥缝里捻出一点淡白色的粉末,用指腹搓了搓,又闻了闻。
“贝壳灰。”
周之澜立刻凑过来:“这是什么?”
“宋人常用的灰料,混糯米、草筋和贝壳灰烧制,古建基座常见,防潮抗压,但时间久了会抽水松散……这一带,明清时候没怎么用这个,说明底下那层砖,可能比上面更早。”
他说着指了指暴露出的几块砖缝:“你看砖走的是斜向,对不上明清塔砖的排布。很可能是早期塔基,后来重修时上面压了新砖,底下就被埋了。”
葛工听完,脸色复杂,眉头锁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咂了下嘴,转头看他:“那你说,现在要怎么办?”
沈砚舟耸了耸肩:“这我也不知道呀,我又不是学建筑的。”
这话说得太自然,葛工反倒噎住了:“……啊?”
“我是修瓷的,大件的我也就修过壁画、断碑之类的,这次来顶多捎带看点塔砖。”沈砚舟抬头,一本正经,“像这种大体量塔基坍陷,我平时也就看看报告……你让我评结构,那犯法了。”
他话一说完,葛工和几个工人都笑了。
“不过……”沈砚舟慢吞吞补上一句,“我觉得我们现在要挖,要小心——别直接灌水泥加固,想想有没有别的这种一点,不破坏原来结构的办法。”
他站起身,把探针收回箱里:“我说不了该怎么建,但能帮你们判断哪里动得了,哪里不能乱动——
“比方说这整个地基,最好就不要乱动。”
这时候,蹲在一旁一直没说话的年轻施工员忽然插话:
“要不我们先做个外撑框架,再做边桩外封,用三合土打个浅槽护圈?”
葛工一听,皱眉琢磨了一下:“……三合土能抗得住回水?”
“可以的,我们前个月在东桥那边清理基座时就用过。”
葛工点点头,盯着塌陷区,又看了看沈砚舟,终于哼了一声:
“成,那就先照这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