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舟说话时语气温和。
“不是原配?”一位在旁边的土建工人挑眉,“塔上掉下来的,不就是塔的砖?”
“是不是上世纪修这塔的人留下的,现代砖?那要不扔了算了。”有人插嘴道。
“是塔的,”沈砚舟道,“也不是现代的,只不过不是最早那批的。”
他翻起砖背,指给对方看,“你看这背面灰料,是半灰半白,不是典型糯米灰,也不是现代水泥,而是炉灰混白灰。还有这雕工是清代独有的’,纹样出自苏式厂模,但没有真正的藏锋刀路。”
他说着,轻轻一刮,“这是一块民国初年仿清修补砖。纹样参照的是道光年间《江南寺志》里的‘斗狮图’,但线条太顺,未留刃痕——是翻模批刻。
“估计是当年塔毁于风雨之后,地方工匠为重修而制。”
他顿了顿,语气微转:“所以虽然并非原配,这种砖也不能说是赝品,至少不是近现代补的,它本身就是文物。”
“不是原构,也非伪造,而是有明确年代的修补构件。”
说到这里,他抬头,看向周之澜:“说起来,之澜,你知道我们行业里有个说法,叫‘修代记忆’吗?”
周之澜“嗯”了一声。
“塔修过几次,塔的身体就有几层记忆。这些砖,是它上一世的伤痕缝线。你不能因为它不是‘最初’,就否认它的价值。”
此时旁边的工人也不说话了,只是重新望向那些剥落砖块,眼神渐渐收敛了粗糙的意味。
沈砚舟轻轻放下砖块,从木箱中拿出牛皮纸与白绵布袋,将那几块雕工不同的砖各自包好,贴上“清末仿件、民国修构”标签。
“这些,请做分层封存,不要和纯现代坠件混置。哪怕不展,也应归档。”他说。
而另一边,在旁边凑热闹的年轻工人也凑了过来。
“所以说,这些……就不是宋元的构件?”
“不,是后来修塔时砌进去的装饰性砖雕,也许用来‘补仪态’的。至于宋元的构件……”沈砚舟顿了顿——
他目光掠过那些浮出地表的青砖和斜裂石胎,落在一块沉入泥中的砖片之上。
那块砖雕只有拳头大,图案已模糊,但在风干的水痕下,能看出一丝旧岁月的温度。
它没有红丹描边,没有水泥浆底,反而有碎裂沿处渗出的白灰线和丝丝生锈的铁钉痕迹。
“你们看,这块才是真的原件。”
他说着,从工具箱里拿出一块干净布料,小心擦拭。
“砖胎偏青,纹理是唐遗风,但雕技粗略,左肩处有残刀线未退净,可能是民间匠人之作。”他语速平缓娓娓道来,“若我没看错,这是‘素胎试雕砖’,塔身最下层使用的‘水湿区砖饰’,用来探地气与风向潮湿是否稳妥的一种‘试胎’构件。”
“……还能看出这些来?”旁边几个工人已经围上来了,眼里也不再只是打量。
“这类砖,一塔只有数块。它不会出现在高层。你们如果挖出更多浮雕砖,看底面灰料颜色是否一致:白灰者古,水泥者新;看雕刻刀痕是否走实线:浅浮为新,藏锋为旧。尤其是这个——”
“你们看,”他指着砖侧一条缝,“这叫‘留透气沟’,是旧制匠人为了让潮气从砖内挥发而留下的小沟槽。新砖不会留,现代靠密封剂。”
“记住这一点,你们接下来清理,甚至以后做工,就不会误把真正的古构件当成现代砖雕丢掉。”
那一刻,工地一时寂静。
其中一个刚刚还在“八卦”沈砚舟来历的工人沉了几秒,忽然抬手拍了他肩一下:“……沈师傅是吧,抱歉,我刚才不懂行。您能来这儿,是咱们的福气。我姓陈,叫陈易,很高兴认识你。”
旁边那名早前和陈易工人窃语的年轻人也讪讪低头,把手里的铁铲放下,悄悄往后挪了半步。
沈砚舟笑了笑,只是把那块真正的“老砖”重新包好,用牛皮纸裹着,递给周之澜:“这块,请你转交文保站的人,申请入袋保护。等清理完其他几块再做判断。”
周之澜怔了一瞬,随即点头应下。
她低头望向他面前的地砖残片,那一块块纹理断裂、岁月黯然的青砖中,仿佛也藏着一个个沉默的句点——
若无人辨,它们便永远埋在雨后泥土中,成为无声的废料。
若有人懂,它们便仍旧是文脉的回声。
……
而看完了青砖,沈砚舟却还没有忘记本来的目的——
虽然葛领班轻视他,让他去看主殿的门槛,他却没有轻视这主殿。
周之澜领着沈砚舟穿过雨棚,再次绕过一片打湿的工具堆,到达主殿入口处。
雨刚停,主殿入口仍是一片泥泞。
屋檐滴滴答答落水,像还在犹豫要不要再下一场。
而水未干,沿着台基的磴道倾泻而下,泥痕斜斜浸入地砖缝里。
走到入口处,沈砚舟变注意到了——
原本平整的地面,此刻多了一个浅浅的塌陷,一块石门槛从中断开,两截一长一短,被临时标记红线围起,旁边摆着几个软木垫与泡沫板,却迟迟未动工。
“您看,这一段门槛,是前天夜里塌下去的。”周之澜看了看资料,又俯身指了指,“初步判断结构未松动,主要是基座下陷导致石条受力断裂。石质是青白料,比较脆,怕搬动时崩口。”
“还有这个,”她小心绕过一旁的浮雕石兽,“原来嵌在门内角,连带底座一起歪斜了,我们不确定能不能整体扶正。”
沈砚舟蹲下身,没有急着动手,而是先戴上手套,取出一把圆头刷轻轻扫过断口。
接着,他目光一转,落在地面潮湿处的一抹微红。
他伸手取来棉布擦了下那块石胎断面,指腹微动。
他说,“这道断裂不是新伤。”
周之澜一怔:“不是刚断的吗?”
沈砚舟指着断面边缘道:“你看这条浅黄缝,是原本的接缝旧胶痕。有可能是,清末那次重修,亦或者曾经未知的某一次修复,门槛曾断过一次,当时是用动物胶加白灰浆糊回去的,后来风化渗水,这次再受暴雨,一下崩开。”
“你是说它早就有过伤口?”
“嗯,大概是老伤复裂。之前不是看砖有清末仿制的吗?估计这个地方被整修过不止一次。”
他说着,从箱中取出一支细针与放大镜,对准门槛短边下方一块被水洗出的浮雕。
那是一只回首狮子,线条粗简,嘴角还残留朱色涂料。
原本只是看着寻常,但在他放大镜下,隐约可见狮额之上,有一道极浅的凹槽,若隐若现,像是被什么划过后,又被岁月磨淡。
“这块狮首不是装饰,是香火槽。”他语气低缓,“清代有些寺院会在门槛石上雕一只狮子或兽面,用来放檀灰,表示守门结界。后人重修时不识其义,往往直接打磨。”
他说着,抬头望了周之澜一眼,语气平淡:“嗯,这里得记录一下。如果直接打磨接缝修平,把这块香火槽填掉,那这段门槛就不再是宗教器了,而只是块石条。”
周之澜神色一肃。
沈砚舟看了她一眼,突然道:“这半边的抱鼓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