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初步确认这是宋代的木雕观音像之后,手头却没有配得上这个等级文物的修复工具,只能搁置着,他能做的最多也就是自制一个恒湿恒温箱用来储存,减慢木雕腐化的速度。
直到有了自配的B72稀释喷雾剂,他才小心地对着石面的剥落纹理喷了几下。这是一种国际通用的“可逆定型剂”,用于临时稳固风化后或是开裂的结构。
喷上去后,能形成一层几乎透明的保护膜,不干扰将来修复,但能短时间内抑制继续脱粉、崩片。
他只是轻轻喷了几层,然后再次将观音像小心的放进箱子里,锁进铺子里最内侧的柜子。
——再下去,就不是他现在暂时的这个“只有一把锯、一根镊子”的状态能做的了。
这个真正意义上的“国宝”。
毕竟级别的修复,不是靠一个人的情怀就能完成的。他需要仪器、实验室、测试设备、文献比对系统——而这些,他现在一样也没有。
他想等合适的机会。
但还没等到机会,那老太太的儿子倒是先找上门来了。
沈砚舟点点头:“的确是文物。说句不夸张的话,那块石经可能是——目前这块地上极少数能确认存世的同类实物。”
“至于值多少钱,”沈砚舟摇头,“你也知道文物越罕见越值钱,这个东西的价值难以估量。但是正是因为罕见,所以要出手,也得有人收,这种东西,得等到买主,才能谈价格。”
男人一愣,眼神闪了闪,嘴角扬了一点。
“那……你要是收,我便宜点给你也行。”
男人姓葛,名叫葛成义,镇上修拖拉机的。前几年也做过点煤场活儿,人不坏,只是家里头也不富裕,老婆孩子老人都需要用钱,想着家里头这老东西能换点钱,那就拿来换点。
“您想拿它换点钱?”沈砚舟问。
葛成义点头,笑了笑:“这东西放我家也没人识货。我又不是搞收藏的。话说你们文玩圈不是有句话嘛,‘东西就是流通才值钱’。”
沈砚舟知道对方的意思,思考了起来:
“您要真想变现,我劝您别往古玩店、文玩摊走。”
“为什么?”葛成义眯起眼,“你不就自己收吗?”
“没,我现在是替您家修,因为东西太旧了,实在不管就碎了。”沈砚舟说,“其实在我看来,这种东西,要么进国库,我要是真敢收,十有八九出不了城口就得被查。”
沈砚舟说的是实话,也正是这一年,国内《文物法》已经逐渐开始完善,监管也严格起来。
“那你说,我能怎么办?”
沈砚舟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指了指旁边的凳子:“你坐,我拿出来你看看。”
装观音像用的恒温恒湿箱还放在铺子后面的木柜下层。沈砚舟每天都会抽时间用温度计和湿度计查看箱子中的情况,正是因为木雕储存对环境条件及其敏感。
说起来,没有专业喷笔,他用的是地摊上买的改装过的玻璃香水瓶,喷头不稳,雾化也不均,但手稳,倒也勉强够用。
这个阶段,只是“定型”,让风化的表面暂时稳住,不再脱落。他暂时没再动——一来,这块佛经的结构很脆,不能乱动;二来,他确实没有对口的工具设备。
他小心翼翼把那箱子搬出来,又打开拿出观音像,残损的木雕放在桌上,用厚布垫着底部。
葛成义凑近了看了半天,皱着眉说:“依我看,也不就是块破木头嘛……上面倒是刻得挺细的,不过感觉和外头地摊上手艺人做的,区别也不大啊。”
“它不只刻得细。”沈砚舟说道,“这东西,和宋代江南私寺的观音造像风格一致,而且边缘有残留的金粉红漆。是罕见的宋丹木雕观音残件。总之不是一般人能搞得出来的。”
“那不是更值钱?”葛成义眼睛一亮,“你要是有门路,咱们分了也行?”
“你很缺钱吗?”沈砚舟问道。
“……那倒是没有。”
但葛成义家显然也不富裕,而钱,也没人嫌多。
沈砚舟没直接回答,而是盯着他看了几秒,才缓缓道:
“你想卖,这我特别理解。可其中也有很多内行门道,你知道问题在哪吗?”
“在哪?”
“首先,很少有人能看懂,识货。其次,要是真拿去找人换钱,这东西最后落谁手有人控制得了吗?现在黑市什么人都有。他们要么是倒手卖,要么就一锤子买卖切开摆。你看,木雕风化成什么样了?一沾水都可能炸开,这就是为什么我必须把它放在这个专门的箱子里。”
葛成义一怔。
沈砚舟继续:“你妈是信佛的,我不知道你信不信,但我知道,这种东西——是真东西。如果你真的很缺钱,你可以把木雕先典当给我,我给你钱。但卖给黑市的人,不划算。
“再说句老实话,不只是‘不能卖’,而是你真卖了,也换不了几个钱。”
葛成义不服:“为啥?不是国宝?”
“它是‘可能是’。但得有人认、有人修、有人保,你知道光认定这一步得几层手续?你直接卖,没注册、没背景、没来路,谁敢花大价钱?能接盘的,不是缺德的,就是不懂的。”
他停顿片刻,看着葛成义眼神逐渐从兴奋变成踌躇,才缓声道:
“你要是真想这东西不被糟蹋,还能有个落地名头,说实话吧,我建议你去文保局报备。走程序。”
葛成义嘟囔了一句:“报备谁给我钱啊……”
沈砚舟笑了:“文保局不直接给你钱,但你要是真有东西,评上级别之后国家会收,有收藏的,有奖励的。有些地方还奖励几千上万不等。但就算他们不给你钱,这东西能挂你妈名字留档,等以后修好了放博物馆,铭牌上也有她的名字。”
葛成义愣了愣,但又觉得有哪里不对:“你说这是国家的国宝,能放进博物馆的,那这么多年了国家怎么也不来找?”
“国家管得过来才怪。”沈砚舟笑了,“文保这东西,不是上头说一声就来一拨专家拉走的。一个地级市的文保局,设备可能连一半博物馆都不如。”
他看着葛成义的眼睛道:
“你要真想要走这条路子,我帮你联系。走程序。到时候进了库,至少有人背书、有手续,也能谈补偿。不是最快的办法,但不会坏事。”
葛成义没吭声,手指轻轻敲着膝盖,像是在权衡。
“你要真走私人市场,首先,就很难找到买家。你可以试着去问问。”沈砚舟顿了顿,“另外,不说这东西会不会被切割、打磨、翻新处理,就说那帮人连B72都不认识,能把这个木雕的手臂用502粘上去,拿假朱砂糊一遍,再想找回来,那就没办法了。”
葛成义这才真地沉默下来。
他也不是没想过去“弄出去”。镇上有个做老货的朋友,平时甚至认识有人专干“挖坟掏坑”那点勾当——找他出手是最快的。
但他一想起他妈把那个木雕藏在米缸底下二十多年,就觉得心里有点不踏实。
“……那要怎么联系文保局?”
“我陪你去。”沈砚舟站起身,“不过我不保证他们一眼就认得出这是什么好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