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舟停住手。
这种暗榫如果强撬,极容易从纹理处劈裂;而要慢慢解扣,得先弄清楚里面的结构,然后让旧胶与木纤维回软,至少需要显微镜、细针、酒精与合适的夹具等等,他现在一样也不全。
他把锉刀收回,抹去盒沿新落的一点痕迹。
又贴近耳侧轻轻晃了晃,小盒内部像有薄片轻触,动静极轻,说明里面的东西仍在,但活动行程被限制在极小范围。
沈砚舟上下左右翻看着这巴掌大小的就盒子,试图找出一丝线索,弄清这疑似机关密匣的来源。
而很快他就发现,竹木匣的包边在剥落漆面与各种旧痕的交错中,有一抹极细的墨线。
那不是天然的木纹,而是工匠在加工前用炭笔画的“开料定位线”——只有极少数南方文人订制的匣盒才会要求这种工艺,因为它会增加成本,却能保证四面竹筋宽窄完全一致。
两分钟后,沈砚舟的目光停在匣底右下角,那是一枚已模糊的烙印,形制呈“回”字套方的构图。
他用指尖摩挲,感觉到极轻微的凹凸。借着光再看,隐约看到几个字,像是残留着的刻印的末笔——篆书的圆转被磨损得只剩半个结构。
沈砚舟盯着它,陷入沉思。
忽然,他的眉心微微一动。
“不对……我好像知道了。”
——刻印表面磨损严重,但通过偏转角度和光线,他捕捉到似乎是个模糊的“赵”字。
这个细节他总觉得眼熟,终于想起前世在档案图录里翻过的一张照片——清末民初时期的和顺镖局的藏有暗格的一批镖箱,底部就是这样的刻印。
和顺镖局擅长长途押运,据传有一位叫“机匠赵三”的工匠专门为其设计机关箱。
那批匣子极少见,照片还是民国文物志里一位学者提供的翻拍件。
清末民初镖局常用带机关的镖箱来存放银票、文书。这类箱匣有暗锁与假底,常为行内专门机关师傅设计。
——而这一批箱匣据沈砚舟所听说的,匣体以榫卯和迷宫式滑舌结合,开合需多步操作,防潮防蛀性能极佳。
只是那个年代太多重要物件,在战乱与转手中流失,留存至今者寥寥,且大多藏于私人手中未公开。
而手上这个,虽说和镖箱不尽相同,但看样子也是一个藏着暗格夹层的机关匣。
想到这里,沈砚舟包好那盒子,又走回摊头。
摊贩是个姓李的老头,皮肤晒得黝黑,戴着一顶破旧棒球帽,正蹲在塑料凳上磕瓜子,见他回来,有些诧异:“咋啦?还嫌我多收你一块钱?”
沈砚舟笑了,也不拐弯,直接坐到旁边的小凳上,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李叔,问你个事儿。”
“呦,今儿还客气上啦?”老李接过烟,笑嘻嘻地叼上,“行,有事你说。”
沈砚舟从包里取出刚刚买下的东西,指了指其中的破木盒:“这东西,你记得是从哪儿收来的?”
老李凑近看了眼,愣了一下:“哦,这堆破烂啊?我这……哪记得清楚。你不是知道么,我是跟着人家废品站收尾货的。”
“哪家废品站?”
“北郊那个……呃……你等等。”老李皱眉,一边回忆一边朝地上啐了一口瓜子皮,“是南园头那一片的,就那天他们拆仓库,把好多年前积的货全拉出来甩,随便卖卖。我也没仔细挑,反正论斤买的。”
沈砚舟问道:“他们说那些货是哪儿来的?”
“嗐,你还真问到了。”老李乐了,露出一口黄牙,“据说是以前一户老国营单位的库房,名字我不记得了……好像叫啥‘南什么厂’——那厂子早就倒闭了,听说仓库连着院子都卖给房产公司了。”
“有人在那里收过……清末,或者民国初期留下来的东西么?”沈问。
“啥?民国?”老李啧了一声,摆手,“你想多了,那地方都是破床架、铜管、机器零件、报废电灯泡……”
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那天,看守仓库的那个老头,说是还有一堆没清完的破箱子,被开发商那边直接拉去烧了,怕是有值钱的,也烧咯。”
沈砚舟心头一紧,又叹了口气:“烧了啊……可惜。”
“可惜啥?能有多值钱?真值钱,人家早送博物馆去了。”
老李摆手,“你要想找原主,也别找我了,我跟他们就做这一次生意,下回都不一定见得着,况且东西都早拆干净了。要不是你手快,那堆破铜之后估计也就扔锅里熔了。”
说着,老李站起来:“小沈啊,你做古玩这行我懂点,但你要真想发财,就别在这种废品堆里找仙气——真值钱的古董啊,人家不会让你在地上捡着。”
他咧嘴一笑,拍了拍沈砚舟肩膀,像是开玩笑:“不过你要是真能从这破铜里捡出件稀罕玩意儿,可别忘了我啊。”
沈砚舟知道对方也是好心,笑着点点头,有闲聊了两句,随后转身离去。
回到铺子后,文锦街阳光微弱,斜照进铺子里那张剥了漆的木工作台上。
沈砚舟将那只疑似“清末机关木匣”放在台上,用最基础的非破坏性方法开始处理。
他先是用软毛刷轻轻拂去表层灰尘和松散霉斑,再用吸湿棉布蘸上弱碱性防霉液,局部清理竹片缝隙——这是为了避免长期封闭导致的酸性腐蚀继续扩散。处理过的部分立即用热风机低温吹干,防止竹片受潮翘曲。
匣面虽不大,但工艺细节却极不寻常。四面竹包边纤薄均匀,表层旧漆已经脱落,但在一条斜角的裂缝旁,隐约可见一段不随木纹走向的横向暗线。
那暗线仅有一毫米宽,像是嵌板的活动缝口,而非自然干裂。
他取出抽屉里放大倍率仅有20倍的老式单目镜,仔细观察那道暗缝的内部。榫卯接口处有轻微的“走刀毛”痕迹,说明是人工修边后再嵌合,而非一次成型。
内壁竹纤维紧密,夹杂细微的黑色胶质——可能是明胶或鱼鳔胶,与清末至民国早期江南匠作的工艺习惯相符。
沈砚舟用雕刻刀柄轻轻敲击不同位置,声音在这一区域呈现出轻微的“空腔共振”,与周围实心的闷音截然不同。
“果然是有夹层。”他低声道。
他试着用指甲刀改制的小刮刀沿缝隙探入,但刚深入不足两毫米,就被内部的木舌结构阻住——这是典型的多步迷宫式锁榫,一旦顺序错误或用力过猛,很可能劈裂竹片。
按标准工艺检测程序,正确的开匣步骤是:
先用微型内窥镜探入缝隙,确认内部滑板的走向;
同时用电磁探针测出卡榫具体材质,以避免误触销钉;
再用热释仪对结构进行微加温,让旧胶回软;
最后才能是动手开始拆解。
可他现在手里只有几支雕刻刀、一把改制刮刀,连套针型微锥都没有。
“硬撬绝对不行。”他摇了摇头。
他知道,如果机关匣里面真的有东西,看样子大概率是纸质类——
而不管里面是什么银票文书,还是私人稿件又或是与政局相关的信札——任何一张纸,在沈砚舟看来,都是独一无二的史料。
暴力开启,不仅会破坏结构,极可能让内部纸张在瞬间受力中粉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