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后的几位学员对视了一眼，低声“哦”了一句。
章骁文其实也靠了过去。
他原本就是这个小组的，但是旁边的同学都围了过来，他的座位反而落在了人群的后头。
章骁文这时也不好意思像别人那样挤在最前头，只能在稍微偏一点的角落，看着光下那只刷子一下一下扫过。
玻璃灯的反光打在纸面上，裂缝的位置肉眼几乎分不出来。
他原本以为修复是“抹一抹、糊一糊”的活，可那一层纸被揭起、再贴合的过程，他第一次看得仔细——
毛刷的方向、糨糊的量、甚至连每个动作的轻重都有讲究，不比他在学校学雕塑更简单。
他想起在小组讨论时还拿着笔比划半天，争着要主导方案，忽然觉得大冬天里这教室怎么有点热。
尴尬。
他深吸了一口气，掏出笔，低头在讲义的空白上记了几笔，写得有点乱：
“……湿裁——桥接（先贴背面再贴正面）——从中喂浆——羽边——纤维方向要一致。”
而这时的沈砚舟已经进行到了最后的步骤。
补纸软了，他将它摊在裂口之上。
一旁的同学都在探头看，呼吸都屏住了。
他伸手拿起毛刷，先从纸心扫起，再顺着纤维向外扫，
每一笔都力度刚好，再用细竹签沾少量糨糊，从裂缝底部慢慢注入，
那糨糊被宣纸吸开，边缘一合，缝口便几乎看不出了。
沈砚舟没有立刻放手。
他俯身看了两秒，微微一顿，用竹签轻轻拨正一处歪斜的纤维，
老讲师凑过来看了一眼，轻声“嗯”了一句。
再看灯下那条裂缝，已然不显。
他把刷子放回碗边，用吸水纸轻轻一覆，再取玻璃板压上。
一切收得干净利落。
“静置十二小时。”他说。
有人低声问：“这就完了？”
沈砚舟点头：“字画的修复要细，但也要利落，不然等纸干了，就没有操作空间了。”
教室里安静了几秒，才响起几声细微的惊叹。
有人忍不住小声嘀咕：“看着简单，手真稳啊。”
另一个人接话：“主要是那补口，纤维方向都对上了。”
老讲师笑了笑：“对，这个是关键。”
……
沈砚舟演示完，便是每一组的自主练习实践——百分之九十的学员都是第一次上手，效率不高效果也不好，过程自然折腾。
沈砚舟并没有主动上前指点，只是坐在一旁，有人叫“沈师”了，他再过去看一眼。
下午四点，实践课尾声。
课散得慢。
很多人围在讲台前讨论着什么，章骁文没过去，只在后头收拾东西。
他收得很仔细，把毛刷擦干净、放进盒里，动作有点僵。
而教室的另一角里，老讲师还在和沈砚舟说话，语气客气：“真是麻烦你跑一趟。年轻人要是都像你这么稳，这行也不至于青黄不接。”
沈砚舟笑了笑：“都是同行，能帮一点是一点。”
章骁文听着老讲师说的这些话，心里那点郁气又堵上来。
但他还没来得及开始生气，担忧就立刻涌了上来——
沈砚舟转头看了他一眼——
章骁文心中“咯噔”一声响。
他第一反应是，或许那天他应聘时的事要传出去了。
他低着头，脑子里已经编好几句对方可能会说的话：
“那小伙子不靠谱”、“毛躁”、“不适合修复”。
可章骁文在原地僵了半天，结果沈砚舟一句都没提。
反而只是接过老师递来的茶，随口聊起了课程：“这次课有人是真想留下来的吗？”
老讲师叹口气：“难说。来的人多半为个证明，真想学的没几个。”
沈砚舟“嗯”了一声，又是微不可闻一声叹息：“那还是得教。学这个的人是少，但也还是有愿意学的人，这些人总得有人教。”
“哎，是啊。馆里今年专门开这个课程，也就是为了能多吸纳点新人，专门请你来啊，也是这个目的……”
听着对方的聊天，章骁文原本僵着的手慢慢松开。
他抬眼看过去，看到沈砚舟神色平静。
而似乎是注意到了他的目光，沈砚舟转过头来，只是看他的眼神中却没什么居高临下的意思。
另一边沈砚舟实际上只是奇怪，章骁文为什么下了课还没有要走的意思。
而老讲师注意到了沈砚舟目光的方向，“噢”了一声，开口道：
“那个年轻人啊，不是咱们内部的，美校来的。但态度倒是不错，上课很认真，下了还专门找我问问题，看着倒是真心想学的。”
沈砚舟“哦？”了一声。
他开口叫了章骁文一声，好奇道：“听说你态度不错？”
“沈师，”章骁文迟疑了一下，老讲师还在旁边，对方既然给台阶了，自己赶紧也就顺着下了，“我那天……去你那儿应聘的时候，态度不太好。”
沈砚舟抬眼，看了他一眼，点头：“我记得。”
章骁文干笑两声：“后来我想了想，其实……那事我没弄清楚情况。”
“没事，”沈砚舟说，“年轻人急一点正常。修复这行讲细，越急越出错。你要真想学，就认真听。”
章骁文点点头，又看了眼旁边的讲师，点点头：“明白。”
关于章骁文这番回答是否真心实意，是嘴上说说，还是珍惜来之不易的机会，不想毁掉自己之前留下不错的印象，亦或是真心对修复有了兴趣，沈砚舟其实并不真的在意。
沈砚舟突然笑了：“我记得你不是说要我以后能听到你的名字吗，要是你真的能学出来，我也很期待。”
说罢他没再多说，只是背起袋子，对老讲师道了声谢，转身出了门。
走廊里的风带着一点冷意，他伸手去摸裤子口袋里正在震动的诺基亚。
章骁文站在原地，看着那道背影，心里那种被放过的感觉很微妙——
他吸了口气，把那支毛笔重新插回盒子里。
“……我以后能修好给你看。”
这次这句话几乎是他自己小声说的，没有其他人能听见。
走廊上的沈砚舟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擦了擦手，才去接。
“喂？蒋先生吗？”
“沈师傅，是我。”
那边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带着几分职业式的客气，“我们上次看过的那只剔红盒，关于修复材料的问题，您还记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