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都是馆里哪个老师带的?我先说,我是隔壁美院的,导员专门给我的名额。”
章骁文声音有点大,其他几个组员都看过来,纷纷自我介绍了几句。
但其实他们的来历,他根本不在意。
——直到一圈绕回了章骁文的左手边,他终于转头看向沈砚舟:
“你呢?”
沈砚舟正在笔记上写待会儿的流程,“嗯?”了一声,抬眼。
章骁文装作无意:“我说,现在很多外面做仿古买卖的也想进来学一学,不过名额早报满了。”
沈砚舟点了点头,没接话。
“就是那些人,专门托关系进来。”他又添了一句,笑意虚浮。
沈砚舟合上笔记本,看了他一眼,又回想起了他的自我介绍,这才突然反应过来。
这人眼熟,原来是之前来他店里应聘失败,被小陈呛了一句,然后就死活赖在店里不走的人。
沈砚舟点点头,没有接章骁文的话,而是确认了一句,“你是那天来我店里应聘的那个?”
章骁文没想到他之前还装作不认识自己的样子,会突然提起这一茬,赶紧先发制人:“我想了想吧,跟着小作坊学容易走歪路,还是来这官方课程学点基础,才是真本事。不是吗?”
“哦。”沈砚舟平淡地道,“我还以为你没应聘上就放弃学修复了,没想到还专门来上课,倒是挺有心。”
甚至没有反驳章骁文的阴阳怪气,语气太平静了,像是在聊天气。
章骁文被噎了一下,甚至没想好回嘴,讲台上传来敲黑板的声音。
老讲师回来了。
“各组方案表交上来,我挑几组点评。”
章骁文赶紧低头,假装整理文件,心口却隐隐有些发虚。
老讲师翻着方案表,逐个点评。
“思路不错——这组写得挺完整……这组材料用得太杂了……嗯,这一组写得还算可以,就是后半部分有点乱了,谁写的?”
他说着,抬头望向后排。
章骁文条件反射似的坐直,举了一下手:“我们组的。”
嘴角刚勾起一点,老讲师却对着他旁边那位人点了点头。
“沈师,这前面是你写得?”
全场一静。
老讲师笑道:“你这是帮人家学员小组作弊啊——那我宣布一下,待会儿的演示由沈师负责。他上周帮馆里完成了宋帖修复和参展流程,是业内认可的专业水准。大家要多看、多问。”
一时间,教室里的椅子“吱呀”一声接一声响起,一个个都在转身,所有人目光齐刷刷落在沈砚舟身上。
沈砚舟站起,随手卷起袖口,把外套搭在椅背上,语气温和:“那我先把案布铺上。”
他从桌上袋子里取出工具——软毫刷、毛边纸、糨糊碟,一一摆好。
动作利落熟练,像做过无数次。
一个刚刚和沈砚舟“同组”的组员眼睛都瞪大了:“人家是讲师,怎么混进我们小组里头了?”
另一个组员则脸色都灰了,喃喃道:“刚刚我干嘛叫人家别碰材料。”
还有两个年轻女孩在偷偷讨论:“确实啊,我就说他是没见过的生面孔……你记得吗?当时他本来坐在后面,结果老师非要人家坐过来……”
老讲师在旁边“咳”了一声,示意大家安静一点。
章骁文还坐着,连呼吸都僵了。
他听得见周围还有其他人窃窃私语:“这么年轻?那可是真东西啊。”
沈砚舟没再看他。
他只是低头,把那张练习残页摊开,用刷子轻轻拂去浮屑,然后说了一句——
“裂缝的纸性偏脆,先整湿,再补边。虫蛀要先补,不然之后容易裂,起边。”
声音不大,却沉稳得让人心生信服。
老讲师在旁点头。
空气里只剩下刷毛拂动的细响。
章骁文的手在膝盖上攥了又松,脸上浮着一层红。
他忽然意识到——
从头到尾,这人连一次都没有故意做什么会让他难堪的事情。
他只是做了自己的事,说的也都是大实话。
可偏偏这样的平静,更叫人无地自容;这样的无视更叫章骁文心中咽不下气。
“大家可以靠过来一点,看得更清楚。”
沈砚舟说完,低头,取出一块事先湿润的净皮宣,用水笔轻轻划开边缘。
那道水线几乎看不见,只在灯光下泛出一点淡青。
他不用剪刀,只靠指尖轻轻一撕——纤维羽化自然。
然后把那条补纸搁在掌心,用喷壶在空中洒了两下雾,雾点极细。
然而接下来——
沈砚舟没有直接把补片往缺口上一按。
他先用细针样的竹签把虫道里的粉屑挑松,再用软刷把碎屑轻轻扫出。
“虫道是空的,直接糊上去,下面没承托,干了就塌,边就会翘。”他说。
他没有立刻上浆,而是把练习页连同一层薄薄的吸水纸一起放到喷雾上方,做了两轮极细的雾化整湿——纸面不见水珠,只是纤维略松:
“如果不整湿,旧纸纤维脆,受力不均,贴完一干,补口两侧收缩速度不一样,边就起来了。”
他没有先“补洞”,而是先做桥连:
在纸背沿裂口方向,贴上一条纤维更长、更薄的“桥纸”,比刚才的补条更窄更薄,只点极少量小麦浆糊,从裂口中线开始,内轻外扫把浆糊带开。
“先把受力线接起来,等于是给断口做个筋,表面那条补片等会儿才不会顶着边跑。”
做完桥连,他才回到纸的正面,对准裂缝顺纤维方向放那条原本的补片。
上浆仍旧不从边上糊,而是用细竹签在裂口里“喂浆”,再用软毫从中向外扫,让浆糊透过去黏住羽化纤维。
“从中喂,不从外抹,边缘纤维就不会被浆糊推硬掉。边硬了,干缩就把它抬起来。”
有人小声问:“那缺口的‘洞’什么时候补?”
“最后。”沈砚舟指了指刚才清过的虫道,“先把力线接好,再做垫、做芯。要是先把洞补满了,等于在空里立了一堵‘墙’,干的时候收缩顶着裂边,最容易起边。”
他把补口处用薄吸水纸轻轻覆住,换一张干净的吸水纸,平放玻璃板压住,写下“静置12小时”。
站得近的学员从斜侧透光看过去,只见接缝一线既不“亮”、也不“硬”,羽化边在斜光里几乎看不出突兀。
老讲师点头,总结给大家听:“他跟你们写的重要差别有三处小细节——一是要先整湿,消掉干缩差;
“二是先桥连、后补面,受力先接通;
“三是湿裁羽化、从中给浆糊,不把边缘糊硬。这样干透了,边就不容易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