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复培训教室的光线一向偏冷。
冬日午后，窗外的梧桐叶已经枯黄，风一阵一阵拍在窗上，室内的老式灯管发着微微的嗡声。
几张长桌拼成一排排小组。桌上摆着瓷碗、刷子、净皮宣、糨糊，一应俱全。
每一组的人都围着一张练习用的残页，讨论修补的方案。
章骁文坐在靠里的那一组，精神显得比上午还足。
他拿着那张残页比划着：“这边裂得不算重，我们可以直接糨糊压补纸——裁片、糊边、覆压，一气呵成。”
说完还特意补了一句：“别太讲究，练习片而已。”
坐他旁边的女生犹豫着说：“可老师上午不是说要先清虫蛀吗？”
“那是小事，没必要强调。”章骁文摆手，语气自信。
“湿裁、上胶、压板，这三步最关键——正巧我以前在美院也接触过。”
“就直接上胶？”一个学员小声重复。
“对，小麦胶嘛，和糨糊差不多，抹在边上就好。”
没人再说什么。
章骁文看着众人点头，心里暗暗得意，这班里能懂点实际操作的，大概也就自己。
他目光往后一扫，看到那人还安静地坐在后排。
沈砚舟一言不发，只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偶尔抬头看看讲义。
他表情太平静了，像是来听一堂随便的讲座。
章骁文看在眼里，只觉得更不顺。
果然是混进来的。还要在装模作样记笔记。
不过章骁文嘴上没多说什么，只对其他组员笑：“咱们抓紧点，等会儿老师要看结果的。”
沈砚舟此时也抬头，准备起身找那老讲师讲明情况，结果——
那个老讲师一扭头，转向了隔壁一个举着手的学员，似乎说是他们组少了几样工具。
沈砚舟顿了一下，没有着急，只是靠回椅背，视线也终于看向他们“小组”的桌子——
桌上摆着一块练习残纸，边角有虫蛀、裂缝。
章骁文此时还在纸上比划着，一边拿着裁纸隔空比较着大小和动作工序：
“……就这样弄，很简单的，咱们待会儿就先裁纸，再糊，十分钟搞定。”
小组里几个年轻学员看着他指点工具的样子，点点头，觉得说得挺有道理。
沈砚舟没有插话，只是看到纸上不知道怎么被弄上的灰尘，下意识皱起眉头，拿起一支软毛刷，把纸上的浮屑轻轻扫开，动作缓慢而安稳。
另一个组员看了他一眼，“哎”了一声：“你别动手啊，讲师没说能动手。”
沈砚舟“哦”一声，点点头，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而章骁文心里冷笑，表面上反而是一副和事佬的样子：“算了，反正你动作慢，不至于把东西弄坏了。不过你也别瞎搞了，没事做的话，来记一下我们说的东西吧。”
沈砚舟没拒绝，只拿起笔，把日期写在方案表格上，刚刚他大概听到了他们聊的方案，只是淡淡加了一句：“这种裂缝和虫蛀程度，如果直接补，日后纸张受力会再起边。”
他说得轻描淡写。
章骁文却笑了一声：“哎呀，你还挺会说的。老师早上都说了，补纸本来就是修补，不可能万全。你说起边？这不废话吗？”
……
没过多久，帮另一个小组看完工具的老讲师被叫去核对名单。沈砚舟想了想，也起身，轻轻从座位后走出去。
走廊外的风比室内凉上几度。
老讲师正低头在名单上划线，听到脚步声抬头：“怎么了？材料不够？”
沈砚舟笑着摇头：“不是。于老说，今天的演示是我来做。但他临时有点事，叫我先来教室后头坐着，刚刚没得急跟您说一声，就上课了。
“我也怕流程不清楚，想现在先跟您确认一下。”
老讲师“啊——”了一声，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
“哦，你就是……上次修宋帖的那位？沈师？我听老于说过！
“说是年轻师傅，居然这么年轻啊？我还以为你和那些高校来旁听的一样，还把你当成咱们的学生了。失礼失礼。”
正说着，走廊另一头传来脚步声，老于拎着文件袋过来，手里还端着茶杯。
“哎呀，你们已经碰上啦？”他笑道，“我这边刚签完东西——这个沈砚舟就是我跟你提的那位，那段时间你不在馆里，那宋帖能按时上展还真多亏了他，今天他来帮忙演示，也算年轻匠人的活字招牌了。
“也是难得这忙人抽出空来咱馆里，我这不才临时说把实践课调到今天下午，时间这才对得上。”
沈砚舟赶紧摆手：“不敢当，能来馆里做做修复演示也是我的荣幸。”
老讲师则是在一旁，笑得很客气：“……今天有这沈师傅在，我们也省力多了。等会儿我先点评，再请你上来，到时候你随便拿一组材料做演示就行。”
沈砚舟谦虚地笑：“行，您安排。”
因为里头正在进行小组讨论，他们在门外说话也刻意压低声音，教室里并听不见他们讨论的具体内容。
——而这时候，教室门半掩着，一直偷偷注视着沈砚舟行动轨迹的章骁文正好看见这一幕。
他本就奇怪这沈砚舟莫名站起来去找讲师有什么事。
没想到看到他们还在门外聊起来了，不像是学生向老师请教，而是老朋友间寒暄一般的姿态。
但是听不清他们聊天的内容，他更不好站起来走过去偷听，他伸长了脖子，只看到沈砚舟侧着脸在和老师讲话，旁边还有个老头指着沈砚舟在说什么，老讲师连连点头。
这画面，在他脑子里迅速得出了一条完整的逻辑线：
这人八成是托人找来的关系户。这个老头是介绍人，专门让讲师照顾沈砚舟一点。
“章哥，”一个同学小声把他的注意力拉了回来，“那个同学刚走了，这个方案表，咱们还没填完呢。你在看什么？”
“哦哦，”章骁文接过纸，“算了，我来写吧。”
……
几分钟后，沈砚舟推门回来，神色如常，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重新坐回原位，低头翻笔记。
这个时候他们组的方案已经讨论完了，大家都安静着，低着头正各干各的。
章骁文看沈砚舟安静得很，突然开口，语气是几分好奇：
“反正还有时间，大家互相介绍认识一下吧。这课程名额挺难的吧？本来就是小课，给馆里的新人开的，给外面的名额不多，连给高校的都少，一般人都进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