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州城农桑所试验田，气氛却与黑烟岛的酷烈截然不同。
一片新绿盎然，占城稻苗已拔节抽高，翠绿的叶片在微风中舒展，生机勃勃。
然而，田垄边临时搭起的草棚下，气氛凝重如铅。
卢婆婆布满皱纹的手，正死死捏着几粒深红色的稻谷，指尖因用力而发白。
她面前摊开着一本翻得卷了边的波斯医书译本，另一侧则是几小堆颜色、形态各异的稻谷样本——有饱满的占城稻，有润州本地赤稻，还有那几粒从被毁秧田里捡来的深红赤稻。
“婆婆…”年轻的医婆阿青端着一碗新熬的药汤，看着卢婆婆铁青的脸色，声音发颤。
“是它！就是这断肠草的毒！”卢婆婆猛地将手中那几粒深红赤稻拍在医书上，枯瘦的手指戳着一段用朱砂圈出的波斯文字，声音嘶哑颤抖，“你们看！这‘魔鬼之吻’的毒草，其籽细小红亮，混入谷物极难分辨！
误食者，初时腹痛如绞，继而脏腑溃烂，口鼻渗血…与那日试吃陈米的流民症状，分毫不差！”
草棚内一片死寂。孙老佝偻着背，蹲在田埂上，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那片被毁后又顽强长出新苗的田地，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那几粒深红赤稻，像毒蛇的信子，刺痛了他的心。
“查！给老子往死里查！”陈瘸子拄着拐杖，一脚踢翻了旁边的水桶，眼中凶光毕露，“粮铺！码头！
所有经手过那批陈米的！老子倒要看看，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往盐堡的饭碗里下毒！”
孙监丞捻须不语，眼神却锐利如鹰。
他拿起一粒毒赤稻，又拈起一粒饱满的占城稻谷，放在眼前反复对比。
“陈老稍安。”他声音低沉，“下毒者，意在毁我粮种，动摇根基，其心可诛！然此毒…或许亦可为药？”
众人一愣。卢婆婆浑浊的眼睛猛地一亮：“监丞是说…？”
“医书有云，‘毒’与‘药’，本是一体两面，全在用量与用法。”孙监丞将那粒毒赤稻碾开，露出里面细小的红色籽实，“此物剧毒，入腹穿肠。
然若炮制得法，微量外敷…或可‘以毒攻毒’，治恶疮脓疡？”他看向卢婆婆，眼中闪烁着智者的光芒，“老姐姐，你精通药理，此事…或可一试？”
卢婆婆深吸一口气，看着掌心那几粒致命的红谷，又望向棚外阳光下生机勃勃的占城稻苗，布满皱纹的脸上，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然缓缓升起。
“好！老婆子…来试！”她哑声道，“阿青，取小钵、药杵！再抓只活兔来！
堡主在前方搏命，老婆子在后方…绝不能让这些阴沟里的毒虫，毁了咱的稻！毁了咱盐堡的根！”
夕阳如血，将归航的“镇海”号染成一片金红。
伤痕累累的船首金鳞撞角上，沾染着洗刷不尽的黑烟与赤褐。
李烽独立船头，手中紧握着两样东西。
左手，是一块刚从金鳞磺岛采下的、沉甸甸明黄耀眼的硫磺原石，棱角分明，带着大地的炽热与力量。
右手，是孙监丞用信鸽紧急送来的锦囊。
里面没有信笺，只有三样实物：一粒饱满翠绿的占城稻谷，一粒深红如血的毒赤稻，还有一小撮被仔细研磨过的、带着诡异甜香的暗红色粉末——断肠草籽粉。
硫磺的刺鼻，毒粉的甜腻，新生稻谷的清香，在他掌中奇异地交织。
前方，润州的轮廓在海天相接处浮现。
城头那面巨大的金鳞战旗在望楼烽烟的映衬下猎猎招展，旗下，隐约可见无数蚂蚁般渺小却坚韧的身影在忙碌——修复城墙，清理废墟，更远处，农桑所那片新绿，已连成了希望的海洋。
李烽的目光，越过城池，投向更西面那片钱塘江方向翻涌的阴云。
他缓缓收拢手掌。
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掌心之物，滚烫、剧毒，却又孕育着新生与力量。
淬火之路，从无尽头。金鳞映照之下，是稻穗拔节的轻响，是硫烟升腾的灼热，更是无声处，即将炸裂的惊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