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偏厅比东暖阁简陋许多，炭火也弱，阴冷的气息似乎能沁入骨髓。
一个身着锦袍、面白无须的中年文士正背着手，烦躁地在厅内踱步，眉头紧锁，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见李烽进来，他立刻停步，脸上瞬间堆起程式化的笑容，拱手道：“李堡主！可算见到您了！
在下周宝节度使帐下掌书记，王珪。深夜叨扰，实有十万火急之事相告！”
“王书记言重了，请坐。”李烽在主位坐下，神色平淡，仿佛刚才东暖阁的流光溢彩与此刻的阴冷逼仄只是寻常转换，“不知周节度使有何指教？”
王珪并未落座，反而急趋上前一步，压低声音，语速快得如同连珠炮：“堡主！祸事将至！钱缪狼子野心，已昭然若揭！他表面与堡主结盟，实则是要吞并盐堡，夺取制盐秘法！
其使者此番回返，名为回复三策，实则是要麻痹堡主，暗地里已调遣水师精锐，不日即将沿曹娥江而上，突袭盐堡！”
他语出惊人，目光如同淬毒的钩子，死死钉在李烽脸上，试图从那双深邃的眼眸里钩出惊慌失措的涟漪。
然而，李烽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古井无波，连一丝最细微的颤动都未曾泛起。
厅内只剩下炭火偶尔发出的微弱噼啪声，以及王珪自己略显粗重的呼吸。
王珪心中一沉，准备好的后续说辞像是被冻住了一般。
他强自镇定，喉结滚动了一下，继续道：“我家节帅洞悉奸谋，不忍见盐堡这乱世桃源毁于钱贼之手，更钦佩堡主少年英雄！
特命在下星夜前来示警，并愿与堡主结为唇齿之盟！只要堡主愿与我润州共进退，我家节帅愿提供粮草军械，共抗钱缪！事成之后，浙东膏腴之地，我两家共分之！
制盐之法，我润州绝不觊觎，只求优先购盐之权！”他抛出了诱饵——共分浙东，不夺秘法。
李烽的手指轻轻敲击着座椅的硬木扶手，发出规律而沉稳的“笃、笃”声。
这声音在寂静的厅堂里显得格外清晰，如同敲在王珪紧绷的心弦上。
他看着王珪因紧张而微微抽动的面颊和闪烁不定的眼神，忽然，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那笑容在王珪看来，却带着洞穿一切的寒意。
“王书记，”李烽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字字清晰，“钱节度使的使者方才离去，他带来了十万斤贡盐的订单，三成以我盐神通宝结算，并赠我波斯琉璃盏一对，言道共襄盛举，平定浙东，还百姓安宁。
而周节度使……”他顿了顿，目光陡然锐利如电，直刺王珪瞳孔深处，“派王书记深夜前来，却告诉我，我的盟友即将背信弃义，要吞我基业？并要我……与周节度使结盟，共抗钱缪？”
王珪的额头瞬间汗如雨下，后背的锦袍已被冷汗浸透：“堡主！此乃千真万确！钱缪狡诈……”
“王书记，”李烽打断他，站起身，颀长的身影在微弱的烛光下拉长。
他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清冽的夜风挟着雪后的寒意猛地灌入，吹动他额前的发丝，也吹散了厅内沉闷的焦躁。
他望向堡内，蒙馆的灯火依旧倔强地亮着，隐约传来算盘珠子的脆响，那是盐堡的筋骨在算筹间生长；安置流民的棚区，篝火跳跃，有人用粗糙的嗓音哼着不知名的小调，带着劫后余生的慰藉；
远处，陈瘸子小心翼翼捧着装有金茧木匾的身影，正消失在通往保温仓房的小径，那是盐堡未来的希望所在……
“盐堡虽小，却也非聋哑之辈。”
李烽的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格外清晰冷冽，“钱缪水师调动，或有可能。
然其目标，究竟是盐堡，还是趁刘汉宏新败、周节度使按兵不动之际，直扑浙东腹心富庶之地呢？”
他倏然转身，目光如炬，仿佛能点燃空气，直视王珪骤然收缩、布满惊骇的瞳孔，“周节度使屯兵润州，坐视刘汉宏败亡而不救，如今又遣王书记来此危言耸听，欲驱使我盐堡为先锋，与钱缪火并……此驱虎吞狼之计，与李某前日献于钱节度之策，何其相似？”
“你……！”王珪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如同被当众剥光了衣服，指着李烽的手指剧烈颤抖，嘴唇哆嗦着，却再也吐不出一个完整的字。巨大的恐惧和被人彻底看穿的羞怒攫住了他。
“回去转告周节度使，”李烽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如同寒冬铁令，“盐堡所求，唯安身立命，保境安民。无意介入上镇之争。
钱节度之盟约，盐堡自会恪守商业之诺。若周节度使欲保润州安宁，李某倒有一言相赠——”
他走到案前，提起笔，饱蘸浓墨，在一张坚韧的桑皮纸上挥毫写下八个遒劲有力的大字，墨迹淋漓，力透纸背。
他将纸折叠好，递向脸色灰败、摇摇欲坠的王珪。
“此乃李某回赠周节度使之礼。夜深雪滑，王书记，好走不送。”
李烽的声音恢复了平淡，却带着送客的决绝，再无半分转圜余地。
阿牛魁梧如铁塔般的身影适时出现在门口，手按刀柄，目光森然如冰，彻底堵死了王珪任何可能的纠缠。
王珪猛地攥紧那张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桑皮纸，如同攥着一块烧红的烙铁，指节捏得发白。
他的脸色在烛光下变幻不定，青红交错，最终化为一片死灰的颓然。他深深一躬，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声音：“……告辞！”
带着三个同样面无人色的随从，如同丧家之犬，仓皇地没入堡外浓稠的黑暗之中。
李烽走到窗边，看着那几骑狼狈消失的方向。
他摊开左手掌心，一枚温润的盐神通宝在清冷的月光下流转着内敛而坚韧的微光。
右手则下意识地摩挲着腰间户牌上那点冰凉温润的玉髓盐晶。
孙监丞无声地出现在他身后，如同塔楼的影子。
“监丞，周宝……急了。”李烽的声音很轻，带着看透世情的冷冽，“他怕钱缪吞下浙东后，下一个就是他。这张纸条，能让他消停一阵吗？”
孙监丞接过李烽递过来的纸条副本，借着月光，看清了那八个力透纸背、杀伐决断的字：
“唇亡齿寒，静观其变。”
老人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洞悉世事的笑意和赞赏：“周文台多疑成性，见此八字，必疑钱缪与我堡有密约，意在润州。
至少……在钱缪彻底平定刘汉宏残部、消化浙东之前，他不敢轻举妄动，反而要日夜提防钱缪了。堡主此计，驱二虎相顾，使其互噬，高！”
李烽望向远方沉沉的夜色，钱缪的厚礼与承诺，周宝的威胁与离间，如同两条咆哮的恶蛟在盐堡周围翻腾搅动。
而盐堡，正利用这二蛟的猜忌和贪婪，在夹缝中悄然铺设自己的生路——以贡盐换取生存物资与至关重要的钱权认可，以新生金丝（柘蚕）编织未来的华裳与铠甲，以不断汇聚的人心夯实立足的根基。
“还不够快。”李烽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如同磐石，“钱缪的三成结算，只是开了一道门缝。
柘蚕的金丝，尚未成绸缎，变不成甲胄。周宝的獠牙，只是暂时收起。我们……必须更快！”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如同战鼓擂动，从塔下石阶疯狂传来，伴随着阿牛压抑着巨大激动、甚至带上了几分嘶哑的吼声，瞬间撕裂了塔顶的宁静：
“堡主！西面快腿急报！刘……刘汉宏死了！溃兵火并中，被其帐下亲兵割了首级，欲献于……献于钱缪帐前请功！”
轰隆！
又一个滔天巨浪，裹挟着血腥与变局的气息，狠狠拍打在盐堡这艘刚刚稳住船身的小舟之上！
刘汉宏的彻底覆灭，意味着浙东的天平瞬间倾倒，钱缪将再无掣肘，整个浙东的格局将迎来翻天覆地的重组！
盐堡这枚被两强夹在中间的棋子，是抓住这混乱的时机乘风破浪，还是被这新的、更汹涌的浪潮彻底吞没？
李烽猛地转身！清冽的月光如瀑般倾泻在他年轻却已棱角分明、坚毅如铁的脸庞上。
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没有惊惶，没有犹疑，只有如同千锤百炼后的精钢骤然出鞘般的锐利锋芒，以及磐石般不可动摇的沉静！
他摊开手掌，那枚盐神通宝安静地躺在掌心，背面的浪涌盐山浮雕，在皎洁的月光下仿佛骤然活了过来，奔腾咆哮，蕴含着无穷的力量与可能！
“传令：丙字营张钧！”
“在！”塔下立刻传来张钧因这惊天消息而激动得微颤、却又无比坚定的回应。
“着你率丙字营熟悉江道水性的兄弟，即刻起，接管所有缴获及新造舟船，编练水卒！日夜操练，不得懈怠！我要这曹娥江上，不日即见盐堡之帆！”李烽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喏！属下领命！”张钧的声音带着破浪的决心。
“陈伯！”
“老朽在！”陈瘸子的身影不知何时也出现在塔下阴影中，声音因激动而发紧。
“柘蚕金茧，倾尽全力！加快缫丝、织造！我要在开春之前，见到第一匹‘金鳞绸’！
此乃军国重器，不得有误！”李烽的目光穿透夜色，仿佛已看到那金丝织就的未来。
“是！老朽拼了这把骨头，定要织出来！”陈瘸子的声音带着破釜沉舟的狠劲。
一道道命令，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在盐堡这个初具规模、正高速运转的机器中激起汹涌的涟漪，推动着每一个齿轮加速转动。
争霸天下的棋盘上，落子的声音，骤然变得密集如雨，带着金铁交鸣的杀伐之音。
而执棋的少年堡主，目光已决然地越过眼前的风雪与血腥，投向那波涛汹涌、危机四伏却又孕育着无限可能的——未来之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