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火炮的闷响在曹娥江口荡开余韵，坑底的金砂在暮色中凝着血光。
李烽捻着那粒滚烫的金砂。
身后盐田蒸腾的雾气里，孙监丞枯爪正扒开炸裂的盐晶硬壳，铁拐拨弄着坑底翻出的油黑胶泥。
“堡主！”老人喉头滚动如锈轮，“这……这是熬糖的泥！”
江风卷着硝烟灌入鼻腔。
李烽俯身抓起一把胶泥，指腹捻开黏腻的土腥——黑泥深处竟缠着枯黄的根须，根须上挂着几缕暗红纤维。
“甘蔗？”陈瘸子佝偻着凑近，浑浊老眼陡然爆亮，“前朝大历年间，岭南贡过赤糖……就是拿这种红皮蔗熬的！”
李烽的视线猛地刺向东南方。
舆图上那片被炭笔圈出的蛮荒之地——明州以南五百里，赤火蚁溃兵盘踞的瘴疠滩涂，此刻在暮色中浮出血色。
“阿牛！”腰刀劈裂江风，“带盐枭卫清点盐炮！石头——备船！”
三日后的黎明，三艘赤马战船切开明州港外的浓雾。
船首包铁撞角上挂着新熔的裴字帅旗残片。
船身吃水线附近，盐火炮的铸铁炮管在帆布下隆起狰狞轮廓。
“止帆！”瞭望塔上陈瘸子嘶吼。
前方海面浮出成片锈红的礁盘。
礁盘间淤塞的烂泥滩上，枯死的甘蔗林如同巨兽骸骨，半浸在泛着油光的黑水里。
滩涂深处，几缕带着硫磺味的赤磷烟正袅袅升起。
“赤火蚁的炼蛊窟……”孙监丞铁拐重重点上舵台，“毒烟蚀土十年，这滩早烂透了！”
李烽抓起望远镜。
镜头里，溃兵正将成捆的甘蔗投入沸腾的泥灶，暗红汁液在破陶锅里翻涌。
更深处，几个裹着蚁纹袍的身影正将黑泥塞进陶罐，罐口封着滴血的蚁尸。
“盐炮清膛！”李烽低喝。
甲板下传来铁链绞动的闷响。
帆布掀开，三门裹着盐霜的铸铁短炮缓缓升起。
炮口填装的不是铁砂，而是压实的玉髓盐晶！
“放！”
炮身剧震！
三团裹着盐霜的白虹贯入烂泥滩。
没有震天爆鸣，盐弹砸进泥灶的刹那，如同冰锥刺入沸油——嗤啦！
漫天蒸腾的毒烟被盐霜裹挟着倒卷而回，溃兵在冰火交织的盐雾中抓挠着喉咙栽倒！
“抢滩！”阿牛独臂抡起船锚砸向滩涂。
盐枭卫踏着燃烧的泥浆直扑甘蔗林，淬毒鱼叉撕开溃兵单薄的皮甲。
石头如猎豹般蹿向泥灶，手中盐铲狠狠劈开滚烫的陶锅——暗红糖浆泼溅在硝盐甲胄上，竟凝结出琥珀般的硬壳！
“撤！”炼蛊的蚁纹祭司尖啸着掷出赤磷烟罐。
毒烟弥漫的刹那，李烽的腰刀已贯穿最后一个祭司的胸膛。
刀尖挑飞青铜蚁冠，冠内滚出几粒血红的虫卵。
“带土！”李烽的靴底碾碎虫卵，盐铲插入灶台下滚烫的黑泥。
当三船赤马战船拖着满舱甘蔗根苗与胶泥撤离时，炼蛊窟的赤磷火把已化作滩涂上扭曲的余烬。
盐堡的硝洞换了天地。
新掘的“糖霜坊”里，十口陶灶沿石壁排开。
孙监丞枯爪握着《北户录》残卷，铁拐在灶台勾画火道：“熬糖贵在火候……七分松柴，三分竹炭，添一撮玉髓盐镇火毒！”
第一锅赤浆沸腾时，坊内弥漫开奇异的焦香。
陈瘸子将新采的甘蔗榨汁入锅，暗红汁液在盐镇火下翻涌出金沫。
当汁液熬成黏稠的赤浆时，李烽抓起一把冰魄盐晶撒入锅中！
嗤——！白气腾空！
赤浆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结、泛白，锅底渐渐析出雪砂般的结晶！
“成了！”老盐工颤抖着捧起一把糖霜。
晶粒在掌心流动如雪，迎着洞顶透下的天光，竟折射出玉髓盐般的温润光泽！
“盐糖……”孙监丞枯指蘸糖入口，老泪纵横，“前朝贵妃嗜荔枝膏，用的就是这般品相！”
当夜，钱氏商船再抵盐堡。
锦袍商人踏上码头，身后伙计抬下二十口铁皮箱。
箱盖掀开，不是书卷粮铁，而是码放整齐的——桑苗！
“浙西九成蚕桑握在周宝手里。”商人躬身递上契书，“钱氏愿以十万桑苗，换盐堡糖霜专售！”
李烽将一陶罐盐糖按在契书上：“再加一条——桑田需用曹娥江水！”
半月后，曹娥江堰的九道闸门升起清波。
水流顺着新掘的千转石渠漫过盐碱荒滩。
金黄的桑苗刺破黑土时，望海塔传来钟鸣——盐桑监挂牌！
桑田阡陌如青鳞铺展。
田埂立着熔铸自盐炮铁胎的“盐雨铳”。
铳口斜指云天，内膛阴刻着螺旋盐纹。
试验场上，石头点燃引信，盐雨铳喷出的不是铁砂，而是裹着糖霜的柽柳籽！
籽粒如雨点撒入新垦的桑田缝隙，遇水即生嫩芽。
霜降前夜，李烽登上重建的望海塔。
脚下桑田在月色中翻涌青浪。
更远处，新垦的万顷盐田倒映星河。
堡内熔炉蓝焰不熄，打铁声踏着《盐工破阵鼓》的节奏，震得塔楼新糊的桑皮窗纸簌簌作响。
陈瘸子佝偻着呈上鲨皮账册：“新辟桑田八千亩，收糖霜三千斤，盐票兑出万张……”
老人喉头滚动，“杭州城的绸庄……开始拒收周宝的官丝了。”
李烽望向西北。
运河码头的轮廓在月光下如伏兽蛰伏。
更刺目的是盐铁转运使衙门前新立的刑架——几具挂着“私盐”木牌的尸首在夜风中摇晃。
“该送糖了。”他解下腰间染血的浪纹腰牌。
塔楼阴影里，未及熔炼的赤磷火箭正覆盖着一件新器物：桑木为胎、糖霜作引的“蜜火筒”在月光下泛着琥珀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