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烽火 第27章 蚁穴盐烟换命符

作者:萤卦 分类:历史 更新时间:2025-11-04 07:55: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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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升的朝阳带着海水的咸腥,将李烽脚下这片灰暗粗粝的盐晶染上一层虚假的金色。

他小心翼翼地将昨夜熬煮所得、分量远超之前的粗盐倒进那个扎紧的发霉盐袋里。

沉甸甸的袋子勒得肩膀生疼,里面混杂着泥沙、铁锈的盐粒相互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饥饿的虫豸在啃噬枯骨。

这点盐,离他心中模糊的“活路”还差得远,却像压在肩头沉甸甸的筹码,敲开了命运第一道锈死的门缝。

他坐回矮墙下。

草儿小小的身体蜷缩在旧袍里,呼吸依旧微弱,但额头那烙铁般的高热终于退去了一些,触手是温凉的汗意。

车前草汁混着金线重楼粉末的微凉药力,如同涓涓细流,艰难地滋养着她枯槁的生命。

李烽悬了一夜的心,终于能稍微落回胸腔。

他轻轻用沾湿的破布角擦拭草儿汗湿的小脸,动作轻柔得像怕碰碎一件薄胎瓷器。

饥饿的绞痛再次狠狠袭来,比海风更猛烈。

李烽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目光扫过退潮后空荡荡的滩涂。

牡蛎壳在礁石上闪着湿漉漉的光,但数量已肉眼可见地稀少。

他强撑着站起身,脚步虚浮地走向那片巨大的礁石群。

礁石缝隙里,一些指甲盖大小、吸附在石壁上的灰黑色小贝吸引了他的注意。

他费力地撬下一些,肉少得可怜,腥气更重,只能勉强果腹。

他又在石缝里寻到几簇深褐色的、如同木耳般的礁膜,一股脑塞进嘴里,苦涩的海藻味在口中弥漫,但聊胜于无。

食物和水源的匮乏如同勒紧的绞索。

浑浊的海水喝下去,喉咙里火烧火燎的感觉更甚。

李烽的目光投向卤坑。

经过一夜沉淀,坑底的卤水似乎比昨日注入时清亮了一点点,但水面依旧漂浮着细小的杂质。

他蹲在坑边,看着自己模糊的倒影在浑浊的水中晃动。

昨夜那两个鬼魅般的黑影,还有怀中那枚赤火蚁铜片的冰冷触感,如同毒蛇缠绕心头。

不能等了!必须主动出击!这盐,就是敲门的砖!

他将目光投向废墟深处那片嶙峋的礁石区,昨夜黑影消失的方向。

那里地形复杂,礁石如同迷宫,或许藏着这废弃盐场最后的秘密,也可能藏着“赤火蚁”的巢穴。

他必须赌一把!

他深吸一口气,将装着粗盐的袋子紧紧绑在背上,又用破布条将那口沉重的破铁锅也捆扎好,斜挎在身侧。

最后,他拔出腰间的刀鞘,紧紧握在手中。

冰冷的木鞘硌着掌心,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安全感。

他俯身,小心翼翼地将昏睡的草儿背起,用那件厚实的旧袍将她牢牢缚在自己背上。

草儿轻飘飘的,像一片羽毛,却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每一步踩在湿滑的碎石滩涂上,都异常艰难。

背上的重量,身侧铁锅的拖累,让他步履蹒跚。

他警惕地竖起耳朵,眼睛如同最警觉的探子,扫视着每一块礁石的阴影,每一处坍塌土墙的拐角。

海风穿过嶙峋的礁石,发出呜呜咽咽的怪响,像无数冤魂在低语。

礁石区越来越近。

巨大的黑色礁石犬牙交错,形成幽深的缝隙和洞穴。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海腥味和一种……若有若无的烟火气?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混杂着草药和腐败物的怪异气味。

李烽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贴着冰冷湿滑的礁石壁,如同壁虎般缓慢移动。

转过一块形如巨兽獠牙的礁石,眼前的景象让他呼吸猛地一窒!

礁石环抱之中,竟有一片相对避风的小小洼地!

洼地边缘,紧挨着一道狭窄的岩缝,岩缝口被人用几块大石头和破烂的渔网勉强堵住,形成一个极其简陋的“门户”。

门户旁边,一堆早已熄灭、只余灰烬的篝火痕迹清晰可见。

而在洼地中央,一个佝偻的身影正背对着他,蹲在地上,似乎在摆弄着什么。

那是一个老妪。

头发如同枯草般灰白稀疏,胡乱地挽在脑后,露出布满深褐色老年斑的脖颈。

她身上裹着一件看不出原色的、油腻破烂的夹袄,露出的手腕枯瘦如同鹰爪,正拿着一柄小小的、生满绿锈的铜药杵,在一个缺了口的粗陶碗里费力地捣着什么。

药杵撞击陶碗的“笃笃”声,在寂静的礁石间显得格外清晰。

空气中那股混杂的草药和腐败气味,正是从她那里传来。

李烽僵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这就是昨夜的黑影之一?赤火蚁?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刀鞘,手心里全是冷汗。

背上的草儿似乎感受到了他的紧张,发出一声细微的呻吟。

那捣药的声音戛然而止!

老妪佝偻的背影猛地一颤,如同受惊的刺猬。

她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骨骼摩擦声,一点点转过身来。

一张布满沟壑、如同风干橘皮般的脸暴露在昏暗的光线下。

她的眼睛浑浊发黄,眼白布满血丝,瞳孔却缩得很小,如同针尖,带着一种毒蛇般的阴冷和警惕,死死地钉在李烽身上!

那目光里没有一丝属于老人的慈和,只有赤裸裸的审视、猜忌和一种深不见底的麻木。

李烽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这眼神,比刀疤刘的凶戾更让人心底发毛!

他几乎要转身就逃!

“谁?”一个干涩嘶哑、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响起,刺得人耳膜生疼。

老妪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力量。

李烽喉咙发紧,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他强迫自己镇定,目光扫过老妪手中捣药的陶碗,里面是一些深褐色、粘稠的糊状物,散发着浓烈的腥苦气味。

旁边地上,还散落着几根干枯的、带着倒刺的藤蔓和几片颜色怪异的叶子——都是些海边常见的、药性猛烈甚至带毒的植物。

他猛地想起前世药铺老师傅的告诫:海边荒僻之地,常有懂得采制毒物、以毒攻毒或干脆害人的巫婆药婆!

眼前这老妪,绝非善类!

“说话!”老妪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尖利。

她枯瘦的手握紧了那柄铜药杵,浑浊的眼睛里凶光毕露,如同护崽的毒蝎。

“哑巴了?还是……赤火蚁派来探路的狗?”

赤火蚁!

这个名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李烽的心上!

她果然知道!

而且,她似乎……对赤火蚁也充满敌意?

电光火石间,李烽脑中念头飞转。

恐惧依旧攫紧心脏,但一丝求生的本能让他捕捉到了对方话语里的缝隙。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的颤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甚至带着点同病相怜的苦涩:

“阿婆……我们……不是狗。”

他艰难地开口,声音沙哑干涩,

“是逃命的……耗子。被狼撵,被鹰啄,掉进这死地……只想讨口水喝,换点……活命的药。”

他刻意加重了“逃命”和“活命”几个字,目光坦然地迎向老妪那毒蛇般的审视。

老妪浑浊的黄眼珠死死盯着李烽,又缓缓移向他背上昏睡的草儿,最后落在他绑在身侧的破铁锅和鼓鼓囊囊的盐袋上。

她的目光在盐袋上停留了片刻,那针尖般的瞳孔似乎微微缩了一下。

“逃命的耗子?”

老妪嘶哑地重复了一遍,嘴角扯出一个古怪的、带着浓重嘲讽的弧度,露出几颗稀疏发黑的牙齿。

“这死地里的耗子,可都带着盐味儿了?稀奇!”

李烽的心猛地一沉。

这老妪的眼睛太毒!

“水里捞的……命。”

他硬着头皮,拍了拍身侧沉重的盐袋,发出沉闷的声响,

“苦命人,只剩这点嚼裹。”

他解开盐袋的扎口,露出里面灰暗粗糙、夹杂着明显泥沙和铁锈碎屑的盐粒。

“换阿婆一碗水,再……再讨点能退热的草药,救我妹子。”

他指了指背上的草儿,语气带着孤注一掷的恳求。

老妪的目光在那劣质粗糙的盐粒上扫过,又落回李烽那张布满污垢、疲惫不堪却眼神倔强的年轻脸庞上。

那针尖般的瞳孔深处,一丝极其隐晦的、难以捉摸的光闪烁了一下。

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再次拿起铜药杵,慢悠悠地捣着陶碗里那团深褐色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药糊。

“笃…笃…笃…”

单调的声音在礁石间回荡,每一记都像敲在李烽紧绷的神经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海风的呜咽声变得格外清晰。

背上的草儿似乎又不安地动了一下。

就在李烽几乎要被这无声的压力逼疯时,老妪终于停下了动作。

她抬起枯槁的手,指向岩缝“门户”旁一个倒扣着的、同样布满污垢的破陶罐。

“水,自己舀。罐底沉着沙,爱喝不喝。”

她的声音依旧干涩,却少了些尖利。

李烽如蒙大赦!

他立刻放下背上的草儿,让她靠在一块相对光滑的礁石上,自己则快步走到破陶罐旁。

罐子里果然盛着半罐浑浊发黄的水,底部沉淀着一层厚厚的泥沙。

他顾不上许多,用破陶片做瓢,舀起一点水,先小心翼翼地喂给草儿几口,然后自己才贪婪地灌了几大口。

水带着浓重的土腥味和一股难以言喻的陈腐气息,但此刻却如同甘泉,滋润着他火烧火燎的喉咙。

“谢……谢阿婆!”

李烽抹了把嘴边的水渍,声音真诚了些许。

老妪眼皮都没抬,依旧慢悠悠地捣着她的药糊。

“退热的药?”

她嘶哑地问了一句,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

“是!我妹子惊厥发热,刚退下去一些,怕反复!”

李烽连忙道,心又提了起来。

老妪浑浊的目光再次扫过昏睡的草儿,最后落在李烽脸上。

她伸出枯瘦如柴、指甲缝里满是黑泥的手指,指了指李烽背上的盐袋。

“盐留下,”她的声音毫无波澜,“换你一碗汤药。”

李烽的心猛地一抽!

这半袋盐,是他熬了一夜的心血,是他目前唯一的筹码!

就这么全换一碗不知底细的药汤?

“阿婆……这……”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盐袋的扎口。

“嫌贵?”

老妪嘴角那抹嘲讽的弧度更深了,浑浊的眼珠里透出一丝冰冷的、看透生死的漠然,

“那就带着你的盐,滚出这片死地。看你们这对小耗子,能不能活过三天。”

赤裸裸的威胁!

李烽背脊瞬间被冷汗浸透。

他猛地想起怀中那枚冰冷的赤火蚁铜片,想起昨夜那两个鬼魅般的黑影!

没有这老妪的庇护(如果这也能算庇护),他和草儿在这危机四伏的盐场,就是待宰的羔羊!

他看着草儿苍白的小脸,看着她微微起伏的胸口。

盐,没了可以再熬。

草儿的命,只有一次!

“换!”

李烽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声音带着决绝的颤抖。

他不再犹豫,解下背上沉重的盐袋,走到老妪面前,将整个袋子轻轻放在她脚边布满碎石和贝壳碎片的地上。

老妪终于停下了捣药的动作。

她看也没看那袋盐,只是伸出枯瘦的手,拿起旁边另一个同样缺了口的、更小一些的陶罐。

罐子里是一些黑乎乎、散发着浓烈苦涩气味的粘稠药膏。

她用一根细小的木片,从罐子里剜出指甲盖大小的一团黑膏,随手丢进李烽刚才舀水的破陶罐里。

“舀半罐水,”她嘶哑地吩咐,“煮开,搅匀,灌下去。”

李烽看着那团在浑浊水里沉浮、如同烂泥般的黑膏,一股浓烈的不安涌上心头。

这……真的能喝?

但事已至此,他别无选择!

他只能依言照做,在熄灭的篝火灰烬旁重新引燃枯草,架上破陶罐,将那黑乎乎的药汤煮沸、搅匀。

浓烈刺鼻的苦涩药味弥漫开来,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腥气。

李烽强忍着反胃的感觉,待药汤稍凉,小心翼翼地扶起草儿,一点点地将这黑褐色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汤汁喂她喝下。

草儿在昏迷中本能地抗拒,眉头紧蹙,但李烽耐心地、近乎强硬地一点点喂了下去。

做完这一切,李烽只觉得浑身虚脱。

他靠在冰冷的礁石上,看着老妪慢条斯理地将那袋盐拖到身后,如同守财龙盘踞着它的金币。

那浑浊的、毒蛇般的眼睛,偶尔扫过他和草儿,带着一种审视货物般的冷漠。

李烽不敢放松警惕,右手始终紧握着腰间的刀鞘。

背上的草儿呼吸似乎更平稳了些,但那碗黑药汤的效果如何,尚未可知。

这礁石洼地绝非久留之所,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危险气息,比海风更刺骨。

他必须尽快离开!

但离开这里,又能去哪里?

赤火蚁的阴影如同跗骨之蛆,无处不在。

就在他心思急转,盘算着下一步时——

“呜——呜——呜——”

一阵低沉、悠长、如同号角般穿透力极强的螺号声,毫无征兆地从海湾入口的方向,猛地撕裂了清晨死寂的空气!

这声音李烽听过!

就在那个噩梦般的驿站!

是刀疤刘手下喽啰吹响的集结号!

低沉、粗粝,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暴戾和追猎的意味!

李烽浑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

巨大的惊恐如同冰冷的铁爪,狠狠攥住了他的心脏!

他们追来了!

竟然这么快就找到了这里?!

他猛地抬头望向海湾入口的方向,只见几艘简陋的、如同巨大舢板般的木船,正破开灰黄色的浑浊海水,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朝着这片废弃的盐场滩涂直扑而来!

船头上影影绰绰站着人,手中刀斧的寒光在初升的阳光下反射出刺眼的光芒!

“疤脸刘的人……”

旁边的老妪忽然嘶哑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奇异的、混合着厌恶和幸灾乐祸的腔调。

她浑浊的眼睛瞥了一眼惊恐万状的李烽,又看了看他背上的草儿,嘴角那抹嘲讽的弧度咧得更开了,露出黑黄的牙床。

“小耗子……你的盐,怕是白送了。”

追兵已至!

退路断绝!

李烽只觉得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淹没了四肢百骸。

他下意识地抱紧了背上的草儿,如同溺水者抱住最后一根浮木。

手中的刀鞘冰冷刺骨,却轻飘飘得如同枯枝。

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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